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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溝里有了兩個最受人們關注的人,一個是我,一個就是黑娃。人們對於我,多是譏笑,幸災樂禍,好像他們所有人都是寬廣的場地里安全而且幸福的看客,看我這樣的人在窄窄如懸空的鋼絲繩般的“出路、生路、活路”上表演,出盡醜態後掉下來在他們面前摔得頭顱迸裂、肝腦塗地,我一切言行在他們眼中都是我在這種鋼絲繩上的醜態百出的表演和在可以預計的將來掉在他們腳下粉骨碎身的預示,無不成為他們的笑話和樂子——我覺得我在他們眼中就是這樣的。
對於黑娃,人們那就是極盡肯定和讚賞之能事了,可以說和他們對我的評說與斷定形成強烈對照。人們說,甚至於連張書記的大兒子張覺悟都不能同黑娃相比,黑娃是占盡天時、地利、人和的,而張書記的兒子還缺少人和一方,因為他為人太傲慢,而傲慢的人在我們社會裡面是不受歡迎的,所以張書記的兒子雖然能夠飛黃騰達,但也難保他總是那麼順利。權威人士分析說,黑娃的字能夠寫成那樣這就已經是一利了,可更有利的是他還寫得那麼費勁、賣力,好半天才能寫出一個字來,他不是在“寫”,而是在“劃”,不是畫畫的“畫”,而是用刀子劃的“劃”。
權威人士唾沫橫飛地分析說,任何一個人寫字,如果不是在“劃”,而且劃得就像三歲小兒走路那樣艱難,就像天底下最大的笨蛋和無腦子的人那樣實誠和忠實,領導幹部都是不會欣賞和喜歡的,抄寫抄寫,領導幹部重的是“抄”而不是“寫”,領導幹部永遠厭惡、反感、排斥、打擊“寫”,古往今來的“寫”者,沒有幾個不是永無出頭之日、窮困潦倒一生就是身敗名裂、家破人亡、身首異處、死無葬身之地,而真能體現“抄”的就是“劃”,一筆一畫照著“劃”,“劃”得既艱難又不走樣,也就是一個笨伯在依葫蘆“劃”瓢。
眾人對權威人士的分析點頭稱是,一個個面紅耳赤地爭論說,應該將“依葫蘆畫瓢”這個成語改成“依葫蘆‘劃’瓢”,哪能“畫”呢,只要是“畫”就可以在裡面表達自己的東西,表達自己的個性,而這是不可能被領導幹部喜歡的,你沒有看到那麼多畫畫的都背時了嗎,多少人都給弄得死無葬身之地了,所以,應該是“依葫蘆‘劃’瓢”而不是“依葫蘆畫瓢”。他們還爭論道,“劃”就是黑娃那樣有一把看不見的直尺在左右一筆一畫,這把直尺還要永遠是同一把直尺,如果你表現出今天是這把直尺明天是那把直尺,領導幹部也是不會喜歡不會高興的。
他們經過反覆認真的觀察和驗證——有好幾天,黑娃都在人們安排下當著權威人士的面給權威人士們寫字——得出結論說黑娃那把看不見的直尺還真的始終是“同一把直尺”,這真的是一般人難做到的。權威人士指出,雖一定要照一把直尺“劃”字而不是“寫”字,但具體用上一把直尺也是不行的,這把直尺就要是看不見的,但比具體有一把直尺還要起作用,黑娃的“劃”字就充分體現了這一點。所以,黑娃是占盡了一切,他老實,老實得近乎愚笨,啥也不知道、啥也不會問、啥也不會想,只知道對交給他的要他抄寫的東西依葫蘆“劃”瓢,連寫的字是啥字也不認得——所有這些,千人中也難找一個,領導幹部尋找、重用、提拔、欣賞和喜歡的就是這種人,可以說,除了這種人在領導幹部看來是十全十美的外,天底下無人不是有缺點的而得提防、排斥或壓制。只有唯一的一種人——黑娃這種人,領導幹部才真正放心。
一時間,黑娃的光彩就像把溝里一切都照亮、照活了,在我們孩子看來,黑娃簡直就神仙下凡,而我們,特別是像我這樣的,那都是地獄裡的小鬼了,在黑娃面前自覺矮三分。人們對黑娃的老父親也尊重起來,他祖輩受窮,幾輩人都沒出過一個人物,現在大家誇他養了一個好兒子,爭氣的兒子,將來一定會被領導幹部重用,可謂是前途無量。黑娃的老父每每在人們誇獎面前都會結結巴巴地說:“曉……曉得的……我只……只想他……他認幾個字……那曉得他□□的長……長大了是……是咋個的……”黑娃和他老父都是結巴,黑娃的結巴也成了使他更加完美的一個優點,我聽見爹在對眾人說:“黑娃的結巴也會成為他的一優點。”大小權威人士們也都這麼說,異口同聲地攻擊、貶斥說話“口辭清楚,意思明白”,說盡了說話“口辭清楚,意思明白”的害處。
男人因黑娃而激動,女人因黑娃而光彩,孩子們因為黑娃而黯淡,權威人士因黑娃而出盡風頭。黑娃成了飯時的話題,飯後的話題,田邊地角的話題。黑娃的字也在張芝陽和知青小彭手裡傳看、研究,他們也那麼嚴肅,也在首肯,這更是點燃了人們的熱情。黑娃是爹的學生,由爹栽培,爹一時間也成了重要人物。爹其實就是黑娃神話形成的始作俑者之一,他也一直沒忘推波助瀾。我見他走到哪兒都會向人談黑娃,身邊總有圍著他打聽黑娃的人。他神秘的對人說:“關鍵是看黑娃是真笨還是假笨,如果他不是真笨,而是大智若愚,看起來是個笨蛋實際卻有大智慧,那黑娃的前途是誰也估量不了的。”
黑娃也讓我背了時,他的神話形成了,爹天天看我練的字他就像看見了鬼似的。他是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練字上的。他要我給他寫幾篇字出來看看。他要我寫得和黑娃一模一樣,不僅要“形似”,還要“神似”。他夢想著我創造奇蹟。結果是,我寫出的字讓他一見了就像毀滅罪證似的全都撕毀了,並狠狠地打了我一頓。其實,他完全有可能看出了黑娃是真“笨”,他心裡實際所想的不過是想要看到黑娃那種“笨”和我的“聰明”在我身上達到完美的結合,要這樣,我才會有前途,才會當上一個“小秘書”——我當上一個“小秘書”就是他寄予我的一切理想,也是他敢於寄予我的一切理想。他在製造黑娃的神話,心裡實際想的還是我,還是他的兒子將來飛黃騰達,救他,救我們一家人。
他對我義正詞嚴、就像牙齒上都扯出了青筋地說:
“他們說得很對,不是要‘寫’而是要‘劃’!就像有一把無形的直尺在支配你的一筆一畫!這把無形的直尺是看不見的,卻比真的還要是真的!只有黑娃同學真正做到了這一點,所以黑娃同學是我們世界真正需要的那種人,大有希望、大有前途的那種人!而你,練這麼久的字,黑娃具有的你一丁點兒也不具備,這說明你沒有希望、沒有前途!你只有死路一條!那從現在起你該怎麼辦呢……”
第131章 第 13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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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到爹班上念書了,一到他班上,我就發現了黑娃不正常。我感到他已經到危險的邊緣,再受點力就掉進恐怖深淵了。我一開始就為他捏著一把汗,心揪得緊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