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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教室的問題解決了,放學後我還得出教室啊。這樣,放學了,我“賴”著不走,等爹和同學們都走了,又從那塊石板鋪的壩子邊的磚頭上走到麥地里,又踩壞了一些麥子走到大路上。在接下來幾天時間裡,我都走這塊麥地。這一是因為要等操場落滿足以使我可踩著它們進教室的紙屑尚需時日,二是因為既然已經在從這塊麥地里往來了,那就沒有理由不一直這樣下去。我做出一副好像我那麼需要學習的樣子,就好像每天放學後我都必須學習到爹走了、同學們都走了才行。我以這個樣子欺騙了爹,這幾天都是放學了他沒等我一起走就自己先走了。我這樣子還叫他對我的那些怪異,比方說他拿走我在教室里墊在腳下的紙,他拿走一次我就墊一次,他拿走一次我就墊一次,他也沒有深入追究這個事情。對爹來說,只要能夠刻苦學習到他所期望的那種狀態,就一切問題都不是問題。

    幾天下來,我已經把教室外那塊麥地的幾行麥子踩壞完了,再也活不過來了。同學們都看在眼裡,但沒有人告訴爹,爹也沒有發現。那麼觸目驚心的一大遍麥子都被踩壞了,爹竟然沒有發覺,這似乎說不過去。但實際上並沒有什麼比這更自然了。他每時每刻都在那種緊張的、神經質的、怕趕不上考的匆忙之中,腦子每時每刻都是如火如荼的竊竊私語,這些竊竊私語中始終也有一個聲音,我何時才能考上大學讓他在眾人和世界面前揚眉吐氣的聲音,這個聲音一秒鐘之內也會變幻出千百萬種形態,使他的大腦和生命不會有片刻的安寧。表面上看,這些聲音都在他的腦子裡,都是他製造出來的,完全可以聽從他的支配,可事實上,是他在聽從這些聲音的支配,他的這些聲音如奔騰不息的洪水,而他本人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小小的浮萍而已。所以,看起來他每時每刻關注的都是外界對他的反應,他所作所為在外界又會有什麼反應,可實際上他又是完全生活在他自己裡面的人,生活在他腦子裡那些竊竊私語的狂暴洪流中的人,對外界的事情是聽不見也看不見的。所以,沒有比他天天都走那片已經被我損壞成了那樣的麥地面前過,卻什麼也沒有發現,或者發現什麼了卻根本就沒有去想它,更沒有想到他應該對它做點什麼更正常和自然的事情了。  

    不過,這塊麥地所屬的生產隊終於有人發現了,他們立刻就告到生產隊長那兒去了。這塊麥地在山上,平時少有人來,這麼遲才被發現在情理之中。告到生產隊長那兒去了,生產隊長親自來看了,這就成了一件大事了。生產隊長揚言要告到大隊去,告到張書記那裡去。但他沒有這樣做,而是找到爹這裡來了。這事情就是爹班上的學生乾的,這是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來的。爹在班上製造出一種虛張聲勢的氣氛,追問是誰幹的。沒有一個同學吭聲,但通過他們的眼神他明白了是我乾的。和可以預想到的一樣,他立即就爆炸了,我連他爆炸的模樣都還沒有看清楚就已經被他拖到桌子上脫了褲子在打了。

    打了,他就像我們通常在急風暴雨的發作發泄之後一樣,灰冷而沮喪,也不打算再追究我這事情了。但是,放學了,他不走,要等我和他一起走。他還認為我“賴”著不走是因為我刻苦學習的精神,親切而慈愛地、但也不知何故語氣很傷感地說:

    “禹娃,和我同路走哇,別學習了,回家去再學,鎖門的同學都在等著鎖門了。”

    似乎是那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再不會走那塊麥地了。可是,我收拾好書本後,照樣是飛快地爬上桌子,一下跳到教室外去,因為著急和需要雙腳都要正好落在紙屑上,我摔了個狗搶屎,雙膝都磕破了,雙手著地那一剎那,我的雙手的感覺就像遭到了十萬伏高壓電擊,因為雙手全挨著了土,下面沒有墊有不是土的東西!我一下就起來了,衝上那排一半埋在地里一半露在外面的磚頭,從它們上面進入了麥地,又從一行麥子上一路踩過去,直到上了大路才小心地開始尋找路上“不是土的東西”。  

    照理,我每次都踩同一行麥子,這樣就可以使損失少一些。但是,這是不允許的,同一行麥子被踩上兩三次後,再踩在上面,我就會感到全是踩在土上面了。所以,一行麥子被踩過兩三次後,把麥穗上的麥粒子都踩出了白色的漿汁後,我就會去踩另一行沒踩過的麥子。我感受到的痛苦沒人能體會,倒伏下去的麥杆滲出的綠色汁液、麥粒被踩出的白色的汁液,在我眼中都是地地道道的人血,不知多少被踩死的無辜嬰兒的鮮血,我正在成為全人類和全世界的罪人,但我別無選擇。

    這一次,都以為我不會再踩這塊麥地的麥子了,但我又踩倒了一行沒有踩過的麥子。

    我在路上樣子無疑是極彆扭極醜陋地,也是忘我地東竄西跳地走著,那種已經是病態的投入和認真,也只有沒有被他家裡人的扁擔砍上身,而在專心致志做他那些他認為非那樣做不可的事情的黑娃可以相比。

    回到家裡,我坐在屋外的一個凳子上,雙腳如萎縮了似的高蜷著,不敢挨著地。這是我第一次放學回到家後沒有進學習屋裡學習。我又看見了那個神怪。我第一次看見它是在去公社中心校參加了我平生參加的第一次數學競賽後回家的路上,以後我就時常看見它。這次它離我很近,就在一根柱子旁邊,把大半個身子現給了我。它的面目既像人又像動物。它無限冷漠、莊嚴和目空一切,包括目空它自己地注視著一切。一看看見它,我就更不敢和不可能改變自己,更不敢和不可能不把已經開始進行的它命令做的事情進行到底。它就是神的絕對命令的具象化。只要它出現,就只有它在,其餘一切,包括我自己,都是虛無。只要它出現一次,就會使我有把它命令的事件做到底的全部意志、信念和力量,我想不要這些都不行。當然,它又只不過是我的幻象而已。  

    爹回來了,惡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沒有再把我怎麼樣。不管是因為什麼,他這一次沒有按常規來處理和對待我。

    第135章 第 1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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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樣,我把不能,一下子也不能站在、坐在、走在、臥在不是土的東西上這一設定,這一絕對命令,全面鋪排、擴大、發展開去。

    根據“普遍必然規律”,事物總是通過“否定”、“否定之否定”走向更高級階段(爹當年給我講的,他聲稱這是全世界人民都信奉的終極真理),所以,原先那些“不是土的東西”經過“否定”、“否定之否定”,現在已經算不上“不是土的東西”了,結果是,我不能再走在路上了,上學放學路上都只能走莊稼地和私人的菜地,每腳都要踩在一棵莊稼或蔬菜上。這是我沒辦法的事情,不然,我就只有“完了”。我所做只是儘量減少莊稼和蔬菜的損失。

    從我們家到學校的一路上都莊稼地連著莊稼地,沒有莊稼地的地方也有私人的菜地,一般稱之為自留地,上學放學一路上我每一腳都得踩在一棵莊稼或蔬菜上並不困難。

    只是,奇怪而又不奇怪的是,幾天下來,我已經踩壞很多莊稼和私人的蔬菜了,整個山溝卻風平浪靜,沒有一個人找我理論,沒有一個人罵我,沒有一個人找我爹我媽,連議論的聲音也沒有。爹也不管我,就好像他們完全沒有看見我幹的事,更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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