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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話把大家都震住了。他們好像為一種無形的力支配似的自動向那巴痰合圍過去,在那巴痰前圍成一圈,都看著那巴痰,直到我只見他們低著的、都互相挨著了頭以及一圈朝外撅著的屁股。我感覺得到也感覺到了他們對那巴痰的崇拜,那巴痰對於他們的那種巫術般的魔力,而這一切就因為它是公社辦公室張主任吐的。我堅強地忍耐著,這種忍耐的艱難和痛苦一輩子都不會忘掉,儘管我到了一定的年齡再看到類似的情景就可能完全感覺不到忍耐的艱難和痛苦了。這幾個年輕人不知道,站在他們身旁的我不是一個人,甚至於連鬼也不是,他的世界什麼也沒有,連塵土也沒有,連口痰也沒有,而我本人雖有一個人樣子,卻連一粒電子的真實性、一個肉細胞的真實性也沒有,我無心無腦無肝無肺,他們則什麼都有,有血有肉有天有地有一切,還有口痰那樣的東西,他們不知道要是我的世界能夠有一巴真實的口痰,要是有一巴口痰距離我的世界也不是無限遙遠,非走到宇宙之外去才可能得到,不管是別人的還是我自己的,我願意付出我的一半生命。他們不知道我就因為看著那巴口痰而我卻距離它有那麼遙遠,看著他們腳下的地面和地面上的塵土,它們似在我腳下與我的腳緊緊接觸著,實際上卻是我完全不可能接觸到真實的它們和它們的真實、我與我腳下的地面之間也相隔著無限的虛空而多麼絕望啊。但我終於還是放棄了,默默離開他們向家的方向走去了,這於我不是回家,而是回到我的那罩子的中心去,去接受那種高溫高熱,還有那種寒冷,以及它們最大可能的結果,不再做進入到人們的世界中去嘗試了,儘管只有在人們的世界中我才有天地有世界有陽光有空氣有生存有前途有未來。我別無選擇。當做出這個決定後,或者說當我放棄了去進入那個“我們的世界”的決定之後,那種不能原諒自己和饒恕自己的心情所達到的程度是無法形諸語言的,比在人們面前試圖進入到他們的世界裡去卻絕對不可能的那種絕望還要可怕,但我只有忍受它。  

    第116章 第 116 章

    太陽·第九卷 、犯 罪

    一、馮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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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是因為人的本性真的就是邪惡的,也許因為我打小精神就有問題,在我還不過是個二三年級的學生,還在秦老師班上念書時,就有過兩次性質不能不說惡劣的犯罪,在這兒我必須把它們如實記錄下來。

    我們這裡的習慣是小孩子七歲時開始上學,我也是七歲時開始上學,但上學沒兩天班上的好多學生就得了一種傳染病,是一種什麼傳染病我已經忘記了,症狀好像是耳朵後面生腫塊、人發黃,我也患上了,學校宣布停課一年,第二年我才正式上學,這時候我已經八歲了。一年級教我的老師是位男性公辦老師,姓張。二年級教我的老師就是秦老師了,我兩次犯罪行為就是在她班上念書時做出來的。

    不管是不是人性本惡,這個時期,雖然我只有幾歲,不過二三年級的小學生,我的精神已經有嚴重問題是可以肯定的。

    這個時期,一個穩定的、壓迫性的,也確實可以把它看成病態的的對世界總體的感受已經形成,我會想不到自己將會用半生時間和這個感受做鬥爭,半生時間受這個感受的折磨,它變著花樣侵害我的意識,我為了對付它而做出了很多極端的事情,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這個感受就是,整個世界、整個宇宙都是一坨冰,根本就沒有萬事萬物,也沒有人,一切都是冰,人在這個世界裡只能作為冰而存在,而作為冰存在就等於不存在,等於沒有存在,等於虛無。當然,可以認為這個感受是荒誕的,病態的,但是,它卻像一座泰山一樣壓在我身心上,我覺得我別無選擇得拯救自己,拯救世界。

    在這種不過是憑空想像出來的壓力下,有一天,我好像“頓悟”似的明白了,存在的秘密原來是這樣構成的:

    存在著一個最高的神,他是唯一的存在,他只有虛無可面對,但他有無限的創造力,他為了自娛而一揮手,虛無就成了一個有無數美侖美奐的事物的世界,這些事情對於他都不過是沒有生命、沒有意識的事物,供他賞心悅目而已,而且,他會在下一個瞬間就一揮手將這些事物全部毀滅,然後又一揮手創造出新的事物供自己賞心悅目,並從中感覺到自己是萬能的神,確認自己是萬能的神,不過,這些事物本身卻是有意識的,他們可以說是亞神,他們也當自己是最高的神的創造物,但他們不能認識最高的神,也沒有能力反抗最高的神,他們把自己對最高的神的絕對服從視為他們的本分,他們的存在也是短暫的,他們存在的短暫是因為最高的神會把他們毀滅了以創造下一批供其娛樂的事物,不過,他們的存在對於他們自己不會像最高的神看起來那麼短暫,因為“天上一日,世上千年”(我從懂事起就聽人們這麼說,雖然這個時間觀受到了爹的否定和嘲笑,稱之為“封建迷信的胡說八道”,但是,在我後來深入的思考中,覺得時間這東西恐怕真的是“天上一日,世上千年”而不是爹所說的那樣才符合邏輯),最高的神在一剎那間將他們創造出來了又在一剎那間將他們毀滅了,這一剎那時間對於他們就有相當的長度了,夠他們活一輩子,做很多事物,同時,最高的神一揮手的那種力量也傳遞給了他們,使他們每一個都有了最高的神的創造力,只不過就像一個餅分給了多個人一樣,他們每一個所擁有創造力都不是無限的而是很有限的,這種創造力對於他們也是一種強迫力,使他們被迫面對虛無進行創造,創造出事物來供他們娛樂,他們創造出來的事物相對他們來說就是低一級的事物了,就像他們相對最高的神來說是低一級的存在一樣,這些事物對於他們也都只不過是無生命、無意識的東西而已,他們用來娛樂的工具而已,可是,這些事物實際上卻是有生命、有意識的,只不過其生命和意識的程度不如那創造出他們的存在,完全可以稱他們為第三等級的神,第三等級的神也當第二等級的神為他們的神,把服從第二等級的神視為他們的天職和本分,他們也不可能不服從第二條等級的神,他們也被迫做類似最高的神和亞神所做的那種事物,也就是面對虛無創造,把虛無創造成供他們娛樂的事物、供他們戲耍的工具,並在娛樂、戲耍膩了的情況下將這些事物毀滅了重新創造……

    這個層層向下傳遞的創造和毀滅,經過九次傳遞後,人就出現了。人,可以認為是第九等級的神或第九等級的有生命、有意識的存在。人也被迫面對虛無創造和毀滅。人面對的虛無是什麼呢?對於農民來說,就是爹所說的那種物質世界,以石頭、泥土這樣的東西最能象徵它的世界。農民種莊稼、人們在土地上勞作,就是這種創造和毀滅。這是不是說在我眼中,我把農民種莊稼和勞作看成一種娛樂,也就看成了一種好事情呢?不是這樣的。對於我,我想像出來的這幅存在圖景是悲劇性的,因為一切都是被強迫的,同時,除了最高的神,每一等級的存在對於他們上一等級的存在都不過是物質、工具、虛無而已,而作為有生命、有意識的存在,不管他們處在哪個等級,也就因為他是有生命、有意識的,特別是意識程度達到了人這意識程度的,他就有責任有使命反抗這種層層的強迫,反抗他們對於高一等級的存在的絕對不自由、高一等級的存在對它們的絕對控制和支配,這種反抗就是他們的本質,但是,這種反抗是絕對不可能的,只能接受被強迫的事實,只能“敢怒而不敢言”,也許除了最高的神,一切存在所擁有的自由都是也只可能是絕對的假象,所以,對於每一等級的存在來說,他們都只有一條出路,那就是他們在等級排列中屬於較高等級,他們屬於較高或更高等級的存在,而這當然不是出路,因為它是通過努力得不到的,一切都是天生就註定的,天生是哪個等級就一生是哪個等級,只有等死亡,也就被上一等級的存在毀滅之後依靠純偶然的力量在下一次的“出生”中出生在一個高等級的存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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