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拉閱讀上一章

第95頁

    走到大路上,在天空中我看到了一個異象。當然,和在中心校看到的什麼“黃蜂”一樣,它只是我的幻象,不同的只是和“黃蜂”相比,它是更上一層樓的幻象而已。它的樣子既非人類又非動物類,既像人類又像動物類。但是,它無限的寧靜、莊嚴、崇高,可以說,它什麼也不是,就是無限的寧靜、莊嚴、崇高的化身。它有一雙眼睛,似有無限的力量,似乎在它的注視下,宇宙萬物就既是它創造出來的又對於它什麼也不是,只是虛無。

    我聽到那聲怒吼就是這個異象發出的,或者,這個異象就是那聲怒吼,它可以是一種可怕的聲音,也可以是一種可怕的形象。

    看到這個異象,我就感到自己周圍被一種光照亮了,為我照亮出了真實,也為我照亮出了道路。我看到,世界萬物,當然也包括我自己,還有三官場中心校和它的老師們,還有我的未來、前途、考大學、脫農皮等等,都什麼也不是,只是土灰,土灰的土灰,甚至於連三官場街上那種土灰也不是,三官場街上那種土灰在這種土灰面前都還是什麼,而這種土灰什麼也不是。世界萬物,包括我自己,就是虛無。唯有處在現在這種光照之中,我才有生命,才存在,而要完全沐浴在這種光照中,擁有完全的生命和存在,只有到達宇宙之外,今天我在中心校所作所為的一切,只不過是在這條道上邁了一步而已,它毀了我在世間的前途,卻讓我在通往宇宙之外的道路上前進了一步。  

    這當然是荒誕的。如果讓爹和總負責老師他們來看,那就還遠不只是荒誕了,把他們施加在他們所定性的敵人、壞人、墮落分子、瘋子等等一切身上的那些詞都用在我身上也不夠,而他們在這方面的詞彙是最豐富的,今天總負責老師只不過是隨便從中取出了幾個最輕微、最平和的,就將我的人生打倒了、粉碎了。但我只有承擔這種荒誕,承擔一切,因為只有如此,只有到達宇宙和存在之外,我才能找到生命和存在的意義,包括也才能找到爹、總負責老師們、大學、考大學、前途等等所有一切,甚至於三官場街上那種土灰的存在的意義,而如果只看所有這些東西本身,就只能說,它們毫無意義。

    我別無選擇。

    這遠不會只是自毀前程,而是自毀自己的一切和一切,但我別無選擇。

    第64章 太陽·第三卷 、自毀前程24

    24

    回到家裡,我雖沒有向天上看一眼,看太陽是不是正好是爹命令的那個位置,但是我心中還是有一種本能的恐懼,怕不是太陽正好在爹所命令的位置的時候回到了家裡。因為這種恐懼,也因為別的,我想我應該是在太陽差不多在爹命令的位置的時候回到家中的。

    回到家中,我就如爹命令地進入到我的學習屋中學習。我的臉上凝固著那種幸福、美好、天真爛漫的“笑”,我要讓它變成一個鐵面具一樣東西烙在我臉上。爹曾給我講過,做好一個金面具,把金面具在炭火里燒通紅了,取出來一下子扣在犯人的臉上,只見犯人一聲慘嚎和冒出一股白煙,接著是一股肉的焦糊味,從此,金面具就“長”在犯人的臉上了,要取下來只有連犯人的臉的所有肉一塊兒割下來。我要做到的就類似這個。而實際上,我雖只是這樣“笑”了沒多長的時間,我已經基本上做到了,就是說,從此,這個“笑”在一天二十四小時的每時每刻都在我臉上,都是這樣的,包括我說話、吃飯、睡著了的時候,它都不會有所變化,我想有所變化都不可能,就跟我的上下牙從不接觸一樣。  

    我為什麼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做到這個,除了我多年來一直就在做這種事情,每時每刻都在全身心地做這種事情,今天只不過是新增加了一個而已,還因為我依靠一種介乎想像和幻象之間的“東西”。它當然是我的想像了,本來就可以說一切幻象都是想像,只不過幻象不是大腦想像出來的而已。這種介乎想像和幻象之間的“東西”,它有幻象的那種真實感和力量,但不像幻象那樣是可見的。

    這種介乎想像和幻象之間的“東西”是什麼呢,是一個比爹、書本和電影裡描繪的世界都不知還要美好、幸福多少的世界,那裡所有的大街都比北京王府井大街繁華熱鬧,所有的人都無比的善良寬容,沒有一個惡人,一件惡事,那裡人人都是兄弟姐妹,互相相親相愛,那裡也有數學競賽,但是,那裡的“張小禹”在數學競賽上做了和我今天在三官公社中心校做的完全相同的一切,卻絕不會有我這種結果,相反,他還會被老師們肯定、誇獎、鼓勵,他也沒有“農皮”那樣的東西需要脫掉……總之,那是一個近乎天堂的世界,是我們的教科書、文藝作品、政治宣傳極盡全力描繪並要我們相信“我們的世界”就是那樣的世界,不同的是在“我們的世界”里還有階級敵人和“□□”之類的,而在這個世界裡連階級敵人和“□□”都沒有,階級已經消除,敵人已經不復存在,所有人都是好人、善人、充滿愛心的人、愛心就是他們的一切的人。  

    我不能像看見幻象一樣看到這個世界,但是,它對於我是真實的,就像幻象對於我真實的、人們一般所說的現實世界對於我也是真實的一樣。這個世界是在總負責老師對我的嬉笑怒罵達到一個高潮時如那些“黃蜂”出現一樣出現的,我也就一下子有了凝固在臉上的那種幸福、美好的“笑”了。我的“笑”是為這個對於我是介乎想像和幻象之間的世界而“笑”的,與“我們的世界”無關,與我們一般所說的現實世界無關。我只要讓自己始終處在這個介乎想像和幻象之間的世界同我們一般所說的現實世界之間的刀鋒上,我的臉上就會永遠凝固著這種“笑”,永遠不會有絲毫變化,這種我被迫的、不這樣今天總負責老師他們還不可能就這麼放了我的“笑”。我要活生生地將自己分裂成為兩半,兩半互不相干,各做各的事情,一半在那個無限美好、幸福、光明的世界裡,也就是那個介乎我的想像和幻覺之間的那個世界裡,一半在這個一般所說的現實世界,也就是有爹有總負責老師的世界,如果說那個介乎我的想像和幻覺之間的世界是光明而美好的,那麼,這個有爹有總負責老師的世界就是黑暗和醜惡的,我要讓這兩個世界對於我都是絕對真實的,並且以它們應該得到的那種態度對待它們,對它們各自的真實到底是什麼保持永恆的清醒,丑的就是丑的,美的就是美的,丑的給予它作為丑應該得到的,美的給予它作為美應該得到的,決不含糊。

    我知道這就是我的罪,我在自己作為一個罪人的路上是越走越遠了。可是,我還能怎樣呢?縱然是將自己活生生地分裂,也不能把頭趴在那個桶子上,一直這樣下去,一直把人這樣做著,不是嗎?

    我在我的學習屋裡,站在我的學習桌跟前,好久好久,臉上凝固著那種“笑”,有爹、有總負責老師、有他們一般認為我是那樣的那個“我”如鋼鐵如冰岩一般地擺在我面前,那個介乎想像和幻覺之間的世界裡的一切也什麼都在發生著,我“看”著它們、感受它們、經歷它們,就跟我在這個有爹有總負責老師的世界裡一樣。就這樣,我突然間看明白看清楚了,總負責老師他們將給我那份考卷打上個20分。不是零分,更不會是滿分或其他任何一個分數,就是不多不少的20分,卷子上就孤零零的一個20分,再沒有其他的什麼了,就像在介乎想像和幻覺的世界裡同樣一份考卷,也是我的,卻得了滿分,受到那兒的老師們、家長們、父母們的盛讚和肯定一樣。一定是這樣的,他們斷然不可能是另樣的。我看到他們要毀掉我,正如總負責老師已經聲明了的那樣,他們對我這份考卷就註定了會給這樣一個分數,而他們要不要毀掉我是他們無法選擇的。他們無法左右自己,因為他們完全為他們自己所左右。我再一次向那寒冷和黑暗的深處沉去,再一次經驗到無法原諒自己和饒恕自己。我只有無法原諒自己和饒恕自己,只有往那寒冷和黑暗的深處沉去,因為我沒有別的辦法,沒有別的出路。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已經是最後一章了 »

第95頁

你剛剛閱讀到這裏

返回
加入書架

返回首頁

書籍詳情 返回我的書架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