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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最後三天時間裡,我感覺到自己已經把絕大部分應該放棄的東西都已經放棄了,我的感覺是自己把足夠裝滿一個又一個宇宙的東西都放棄了,我似乎眼睜睜地看到了它們掉進那無限的虛空里去了。看到一塊塊每一塊都有半個地球那樣沉重浩大的東西從我身上剝離出來崩落進虛空中去,這本身就是一個非凡的景象和非凡的體驗。

    這三天時間每天早晨我仍然是準時起床,用那種辦法走到外邊那條大路上,在離黑暗最近的地方站著,只保證自己一天中都不會有自己的影子落到黑暗裡去就行了。我就這樣如負全宇宙的重量和無邊無際的罪惡一般地向著那光明和黑暗站著,一整天只有見自己的影子有可能落到黑暗裡去了才會移動地方,也才會動一下。對於我,這就是站到離宇宙的中心最近的那塊地兒上去,就是站到再走一步就站到了上帝的腳背子上的那塊地兒上去,就是站再往前站一步就站到宇宙和時空之外的那塊地兒上去,就是站到離存在和真理的最高峰只有一步之遙的那塊地兒上去,就是站到離那個能夠把宇宙、世界、萬有和一切的重量都穩穩地擔在了自己的肩頭的點最近的那塊地兒上去。我知道這對於除我一個人之外的所有人,對於全世界,都是可笑的,我也知道我們一溝人,包括我家裡人在怎樣看我,但是,對於我,我是不是真的就站到了離那麼重要的位置那麼近的地方、是不是真的就有那麼重要的位置是客觀存在的,已經完全不重要了,有那種重量壓在我身上,有那種真實和神聖顯現在我面前,即使它是無形的或甚至於是虛妄的,我也只有承擔它,就像黑娃,他一張一張地把紙撕掉,對於人們,對於全世界,這都不過是在撕一張張紙而已,而這對於他就是在撕掉一切,撕掉他的整個人生,我站在他的位置上聽到的撕紙的聲音撕心裂肺,說我和黑娃這是假的或虛妄的,是沒有意義的一樣。我不敢就站到那個位置上去,是因為那就像宇宙一樣重的敬畏之心,也因為我還遠沒有放棄應該完全放棄的。我站到離那個位置那麼近的地方去,也因為那和宇宙一樣重的敬畏之心,還因為我要通過我自己讓所有看得見我和看我的人們能夠看到那個那麼重要的位置是存在的,人也是能夠站到那個位置上去的,即使這些遠遠近近看我的人都不過是在以幸災樂禍的心態看我的毀滅。  

    我只能走到離黑暗和光明那麼遠近的地方,以上說法是內在的原因,還有外在的原因,儘管嚴格說來它也是內在的。這個所謂外在的原因就是還有一個小小的幻象,一隻老虎頭模樣的幻象,有我的頭那麼大,張著大口,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緊緊地咬著我的喉嚨,我的感覺和真有一隻老虎這麼咬著我是一樣的,喉嚨處清楚地感覺著那牙齒的力度和鋒利,還感覺到從老虎嘴裡哈出的熱氣。我當然知道這是幻象,並把它稱之為“假的幻象”,這是相對那光明和黑暗而言的。我稱那光明和黑暗為真實和真理,不是我不知道它們也是我的幻象,而是出於那種敬畏,也出於它們那種超乎想像的強烈和浩大。這隻幻象老虎緊緊地咬住我的喉嚨,意在只要我敢輕舉妄動,我即刻就會毀滅,完全不能懷疑,那就是真的毀滅,或者是我真的成為黑娃第二了,或者是我就倒地絕命了。多少次我都要走進那黑暗裡面去,走到高觀山頂上看那光明,我沒敢這麼做,就是因為這隻幻象老虎;多少次我都要結束我這荒唐的行為和經歷,回歸正常世界和正常生活,我也沒有這樣做,也是因為這隻幻象老虎。我不敢不聽它的,我雖知它是幻象而已,卻也不敢懷疑只要我敢貿然行動而不是無止境地放棄和順從,它鋒利的牙齒就會一下咬下來,我說毀滅就毀滅了。

    我打算的是就這樣每天都站到那黑暗跟前去,或者就這樣直到任何時候,或者等到時機到了就走進黑暗走向高觀山頂,但是,還是這隻幻象老虎,步步逼我後退。它向我表明的是,那光明和黑暗雖不會再擴大它的範圍了,但會無止境地增強它們的強度,無止境地發展和顯現,為了我不至於毀滅於它們的發展和顯現,也為了我有個更好的領略和理解它們的位置,我得後退再後退。這隻幻象老虎的形象兇惡恐怖,但也無限完美和雅致,絕對是神的傑作。它是無聲的,但它卻在告訴我一切,命令我一切。  

    就是在這隻幻象老虎的作用下,我在戶外的最後三天的最後一天,早上起來按那辦法走到院子外的一塊菜地里,離那條大路和那黑暗還有好遠,就走不動了,停下來站在那裡,站了一整天。天黑了,我按那辦法回家,卻沒有回到家裡,而是站在我們家的菜地里離我們家的房子最近那塊地方,就那樣站著不動了。

    這最後三天每天晚上我都是回家回到這裡,在這裡站到不能再站下去了才進家門去。這兩年我們家的經濟條件稍微有所好轉,再加上高考恢復後爹更重視我們身體所攝“營養”能否保證不影響我們的學習,有時會一天三頓飯,也就是有夜飯,但遠不每天晚上都有夜飯。這一次,好幾天來他們每天晚上都會煮夜飯,這是在對我表示某種東西。我每天天亮出門了天黑了才回來,回來了也雖然一整天一口水也沒喝,卻不會把他們給我留的飯吃多少,他們卻也只有通過這些天每天晚上都做夜飯來表示他們要向我表示的東西,向我伸出他們的手。我站在我們家的菜地里,腳下踩著枯黃的菜葉,動也不動地垂頭面向那光明和黑暗站著,他們把夜飯吃了,吃了給我留著的飯都涼了,他們幹完夜活都準備睡覺了,我都還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爹出後門來沖我吼道:

    “你還不回來把飯吃了睡覺還在幹啥子?”

    好幾年來,這是他第一次不把睡覺說成是“休息”而說成是“睡覺”,而且我這一次的行動進行到一定分上的時候,從和那光明出現的時間差不多的時間開始,他也就不再提說“學習”兩個字了。他們沒有完全不管我,但離我遠遠的,顯現出他們在靜觀,看情況向什麼方向發展,也在等待,等待我恢復正常。和以前相比,我感覺到自己被一種越來越大的來自人們和家裡人的虛空包圍著,多少次我都要打破這個虛空向他們的出聲,接著他們伸過來的手,恢復正常的生活,讓一切像以前每一天一樣,但是,不只是那光明和黑暗,還有緊緊咬著我的幻象老虎,使我什麼也不能做,也什麼都沒有做。

    我在戶外最後三天每天晚上站在我們家的菜地里的時候,我兩兄弟都會來陪著我。他們坐在菜地邊,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話。弟弟七八歲,哥哥十二歲,快上中學了。他們不對我說話,也不勸我,這大概是因為他們相信對我說什麼都已經無用了,我也不會對他們有任何表示。但他們來陪著我就是因為他們同情我,相信我有多麼不幸,他們出於手足之情的責任心認為他們應該這樣來陪我一會兒。他們聊天所聊的內容也很沉重,直接或間接和他們認為就是它們使我如此不幸的那些事情有關,語氣中充滿了滄桑感。他們有可能以為我已經完了。有一天晚上,他們聊著聊著,哥哥語氣中充滿了仇恨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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