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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如果事情不是我觀察到的這個樣子,我就不會那樣去做了,就沒有那樣去做的理由了,但是,我沒有觀察到事情不是這樣的,我就沒有選擇的餘地了。張書記講了那席話不多不少一年後,我就那樣去做了,就開始那個行動了。這個行動就是在只要有好月亮的晚上,我都會出去召集、鼓動村裡的孩子們,在村裡的一片開闊的地兒玩耍、遊戲,玩打仗、捉迷藏什麼的。我以我的勇氣、智慧、感召力,召集起來的孩子越來越多,最後竟有一百多個,我們在月下恣意笑鬧、遊戲、玩耍,聲震四野,到盡興後才歸去。
看似非常奇怪但實際上一開始我就知道不可能不是這樣的是,一村子的人,包括這些參與我們的行動的孩子們的家長,對我們的行動置若罔聞,就是我爹,也好像不知道只要有月亮的晚上,我就會出去,而且明目張胆,決不會偷偷摸摸,連哥哥和弟弟都在我的感召下只要我前腳一出門,他們後腳就跟來了。有孩子把我們的這次行動稱為“月夜行動”。
但是,溝里人在他們應該有反應的時候終於有反應了,而且反應也是他們應該有的反應,這是我一開始就知道的,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有反應,有什麼樣的反應。我對自己說,如果他們不是在這個時候有反應,他們反應也不是這樣子,我就不會行動了,就沒有行動的理由了,但他們在這個時候有反應了,而且反應是這個樣子,所以我別無選擇。
溝里人這個反應的結果是全溝展開了一個各家家長痛打自家娃兒的行動,他們稱之為“打娃兒運動”,這是一次集體的行動,每天傍晚,各家家長把自家的娃兒拖到人人看得見的地方痛打,打得喊爹叫娘,打得鬼哭狼嚎。
我們溝被溝里人分為上溝和下溝,由於相隔太遠,我發動起來的“月夜行動”並沒有上溝的孩子參加,“打娃兒運動”在開始也只是下溝人在做的事,但是,下溝人把他們娃兒打夠了,就自發地組織起來,每天傍晚如戰士開赴前線似的到上溝去,也要那裡的人打他們的娃兒,理由是只要是娃兒就該打,就該往死里打,往死里教育,上溝的娃兒沒有參加那個壞行動,但這只是因為地頭掉遠,不能說明他們沒那個心思,更不能說明那個壞行動就是發生在他們眼前他們也不會動心,再說了,這是一次廣大人民群眾發動起來的運動,有教育意義和政治意義的運動,沒有誰有理由不加入進來,沒有哪一個娃兒有理由不應該也挨打,往死里打,往死里教育。
結果,在下溝人的脅迫下,上溝人不但都打他們的娃兒,還打出了幾個讓我怵目驚心的悲慘結果,有一個孩子的一根手指頭被他父親一鋤頭挖去挖掉了,有一個對下溝派去的人們有挑釁行為的孩子成了他們的目標,但他父母在眾人的脅迫下把他狠狠打了兩次後他居然跑上山去當野人,這激起了公憤,眾人在不能將這樣一個壞孩子放虎歸山、放過這樣一個壞孩子就是對我們的國家和社會不負責等等豪言壯語的支持和鼓動下,組織起幾個人上山去找到了這個孩子,將他五花大綁捆下山來,看著他的父母打瘸了他的一條腿和他向眾下跪認錯才罷休。當然,這幾個悲慘的事情都只是我聽下溝人說的,不知道是否有他們誇大其詞的成分。
人們的“打娃兒運動”終於到了可以落下帷幕的時候了,一溝人,主要是下溝人,把他們的娃兒領到茶壺嘴,脫光娃兒們的衣服,包括女孩子在內,向眾人展示他們在這次“打娃兒運動”中各自做出的成績。茶壺嘴那個大壩子裡一壩子的大人和脫得□□的孩子,孩子們身上挨打留下的傷口和種種痕印在眾人的品評玩味中不時引起眾人一片笑聲和喝彩聲。我發動起來的“月夜行動”並沒有一個女孩子來參加,但是,在他們的“打娃兒運動”中女孩子也挨了打,還是打得最慘的,不是男孩子們挨的打可比的,因為他們更加蔑視女孩子,溝里多少人都把女孩子,包括他們自己的女兒,稱為“爛貨”、“賤貨”、“賠錢貨”。
有一個已有十二三歲的女孩子也被她的父母拖到那個壩子裡脫光了衣服向眾人展覽他們在她身上做出的“成績”,她的父母向眾人宣稱,他們可是真對她下了狠手、下了狠心的呢,真在把她往死里整呢,還不只是這一向才在這樣整她,而是一直就在這樣整她,還都是在暗角里、背角里整的,沒當著眾人的面呢,是不是這樣,大家今天可以看一看,鑑定鑑定。原來,她的父母幾乎每天晚上都要用燒紅了的火鉗烙她的□□,這樣已經有一兩年了。聽他們說,她整個□□都是烙爛完了的,沒的一點好的,怕是將來嫁人都嫁不出去了。這個女孩子身上她父母做出的“成績”向眾人展示出來後,茶壺嘴寂靜了好一陣子,只見不時有人去看這個女孩子的□□,沒有人說話,女孩子木木地站在那裡,像是已經沒有正常人的知覺和反應了,只是個木頭人。
然而,至此,全溝上下有一個最應該挨打和往死里打、往死里教育的孩子卻沒有誰動他一根毫毛,他始終像只是整個事件的自由的旁觀者,提都沒人提到他,問都沒人問他,看都沒人看他。這個孩子就是我。但是,在他們把他們的孩子弄到茶壺嘴脫光了展覽之後,就輪到我了。這是我一開始就知道的。我以已經一次又一次對自己說過,要是事情不是這樣的,哪怕有很小的一部分不在我的意料之內,我就不會做什麼了,就沒有做的理由了。
他們有一個理論,這個理論和他們另外幾個我已經能夠倒背如流的理論一樣,是他們一切行動的理念。這個理論就是,所有他們認為是壞的、惡的行為都是極少數、極個別人別有用心、居心叵測的行為。他們的“打娃兒運動”不只是為了“教育”他們的娃兒,不只是為了“只要是娃兒就該往死里打”,還因為要讓那個“極少數、極個別”冒出來,他們說,那個“月夜行動”就是這“極少數、極個別”的娃兒想要翻天的行動,表達的是對社會的不滿。“對社會的不滿”,是一個極可怕的罪名,可以置任何人於死地。任何人都絕對不能“對社會不滿”。他們打他們的娃兒,他們的“打娃兒運動”,就是為了把我孤立出來,讓我“冒”出來,把我“提”出來。到他們把他們的娃兒弄到茶壺嘴展覽的時候,他們已經堪稱完美地完成了這個任務。
在他們放出話說“為啥子那極少數、極個別的還沒有冒出來啊?難道我們的娃兒的打都白挨了啥?”的時候,爹就開始打我了。爹當然知道我就是那個“極少數、極個別”,所有的人都知道。在他們開展他們的“打娃兒運動”期間,我停止了我的“月夜行動”,在他們放出“為啥極少數、極個別的還沒有冒出來”的話之後,我就又開始了我的“月夜行動”,只不過從此基本上只有我一個人在月下跳鬧,向四野吶喊。
沒有人阻止我的行動,溝里人在放出那話後和爹開始打我的時候就又一次進入沉默和觀望。爹也沒有阻止我的行動,有的只是我每次行動歸來後,他簡單地命令我躺到那條大板凳上去,然後從那一捆黃荊棒中抽出一根來打我。從那天起,這條大板凳就一直放在那裡,那一捆黃荊棒就放在這條大板凳下面,我一進門就能看見,沒人會去動它,也沒人敢去動它,直到我又去行動了歸來後爹用它們來打我。爹打我,我不哭,爹也像只是打我的機器,除了那聲簡單而平靜的讓我躺到大板凳上去的命令外,就只有打累了的氣喘吁吁的聲音了,而媽和兩兄弟在我挨打時雖都在旁邊,但他們在旁邊是在幹活,沒人出聲,沒人看我一眼,家裡像墳墓一樣的寂靜中似乎只有棍棒落在我的屁股和大腿上叭叭的聲音。這是一次決心、耐心和意志的較量,是“道”和“魔”的較量,我一開始就知道這次較量就會以這種形式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