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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他說:
“好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爹接過兩份卷子,機械地在那兒疊著。在這個時候,他終於出聲了。那的確是他的聲音。他的聲音無力、蒼老、虛弱得就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地說:
“我啥子沒有對他說過,哪一天沒有打他,還平均每天是好幾次,一打起來那也是真的在往死里打。他的勾子都打爛了,脫了褲子叫人看都不敢看。老師們一調查就可以調查到,我專門用來打他的黃荊棒就有好幾捆。在學校我還每天要他跪三腳凳,一上去就叭地摔個狗吃屎,又跪上去,又摔個狗吃屎,如此反覆不止。有人說該吊起來打,我這也都用上了,還不是一次兩次,打一下盪個鞦韆,打一下盪個鞦韆。可是,我也不曉得是為啥子,總是不起作用。到底是咋回事。不曉得他到底是啥子。也許他真的是爛透了,無可藥救了。”
老師們對他所說仿佛都親眼見過似的,並沒有表現出多大的興趣,只是更可憐和鄙視地看著我。“總負責老師”又說了幾句話,大意是:你這樣做是好的,你的成績應該肯定,不過,光打也不行,雖然打是必要的,還應當採取別的法子,從多方面著手,慢慢來,要讓他從靈魂深處爆發革命,云云,云云。
第161章 第 161 章
5
看起來,老師們沒有對我做什麼,沒有打我,沒有將我趕出學校,等等。然而,很顯然,我已經窮途末路,已經走到了盡頭。
我雖年紀不大,睡眠時間卻很少,在該睡覺的時候雖然躺在床上動也不動,卻十分之九的時間是清醒著的。有一天晚上夜半時分,我聽到了爹和媽在憂慮地談論我,當然也是恨鐵不成鋼地談論我。
我聽到了他們談到了把我轉到外公社學校或哪個和我們相好的遠方親戚那裡去讀書,媽還說到了她的娘家。但是,爹說這些他早就無一沒有考慮過,但它們都是行不通的。我的大名早已為周邊公社的學校得知,轉到這些公社學校我的結局也不會有兩樣。實際上他們根本就不會接收我的。而且轉學還需要有我們中心校簽字蓋章的轉學證,這個轉學證也是中心校不可能給我的。
爹說:“他已臭名昭著,人神共怒,就算到沒人知道的遠方親戚那兒讀書,也是沒哪個親戚會接受的。”
媽提到了我們家那個最虛無飄渺的希望和寄託——黃叔叔。但這也被爹否定了。我聽到爹長嘆道:
“他已經不可藥救了。他早就如此了,已經爛透了。把他弄到哪兒去他都會一樣,只會造成更大的惡果。只能把他放在原地,交給中心校那些老師們。就算他們能讓他讀完小學,升上初中,他也還是只有在三官中心校就讀。反正他的結局已註定是被他們最終逐出校門,交給社會,淪為一巴人人不恥的臭狗屎。這是他們能做到也一定會做到的,我也只能盡力而為。槍打出頭鳥,槍打出頭鳥,我哪一次沒有對他講啊!他哪兒知道當出頭鳥的下場會是什麼啊!唉——”
爹媽這些談論讓我很震撼。雖然我總是處在我沒有也不可能有未來的絕望之中,如果我能夠想像自己有未來,有明天,有希望,在這個世界有我的立足之地,這個世界屬於別人也屬於我,我也絕對不會做出那些為父母、老師和社會上的人都不能接受和認同的事情來。但是,我不能不看到,爹媽這些談論中所說的那種現實,是我從來也沒有真正面對過的,也是我不敢面對的,而恰恰它們才是我真正的現實。我始終感到自己在末日之中,自己逃不脫末日的審判,自己也應該受到末日的審判,可是,真正的現實顯然並不是什麼末日審判,而是簡單真實得完完全全如爹媽所憂慮的,我真的有可能讀不成書了,我真的已經是不脫胎換骨,從靈魂深處爆發革命,變成中心校的“總負責老師”們所要我變成的那樣一個人,就至少是讀書這條路已經走到頭了。
我發現自己其實早就在夢想,爹媽是那麼愛我,真正為了我好,也真正為了我能夠考上大學,他們把我轉學到外公社讀書,最好是把我弄到外婆那兒去讀書,我只有到遠離我們這裡沒人知道我和聽說過我的地方去讀書,一切重新開始,我在這世界上才有未來,有明天,也才有可能考上我非考上不可的大學。
我必須考上大學,這是因為,第一,只有這樣我才能脫掉非脫掉不可的農皮,農皮是非脫掉不可的,這是無需證明的;第二,我才可能離開我們這個地方,我在我們這個地方的生活已經到頭了,不離開我們這個地方,我除了想像自己自殺或成黑娃第二外,無法想像自己還有第三條出路;第三,正如他們所有人所說,我們家必須出一個人物把我們家拯救出來,再不出這樣一個人物,我們家就完了,而這隻有靠我讀書考上大學。
第四,對於我來說也是最重要的一個理由,我喜歡讀書。我相信我天生就是讀書的料。我還相信要真正找到真理,也必須讀書,讀好書,而我發現自己什麼也不熱愛,就熱愛真理。是的,也許可以說我是絕望的,看不到未來的光亮,但我對真理不是絕望的。而且,我的絕望也不是對人生本身的絕望,我身上那種絕望的感情是複雜的,不管怎麼說它沒有也不會導致我放棄人生,放棄對追求真理、探索真理的夢想和熱忱。是的,完全可以說,我所謂的真理只不過是我個人理解中的真理,它完全有可能不是什麼真正的真理,完全有可能是爹他們、“總負責老師”就知道我想探索和追求的那種真理,而且他們已經全都告訴我了,他們之所以不能容我,就因為我不認真正的真理為真理,非要去探索謬誤,非要去步入歧途,但是,我卻相信,要真正追求和探索真理,讀書,讀萬卷書,了解古今中外的先人聖賢都是怎麼說,掌握真正的知識是必需的。而在我們這個世界,作為一個窮農民的兒子,不考上大學,能把書讀下去就是不可能的。
總之,我看得很清楚,如果我不能考上大學,或我不能把書讀下去,不能離開我們這個地方到廣闊的天地里去尋找其他的可能,尋找我真正的出路、活路、生路和發展路,我只有自殺或變成黑娃第二,我也一定要自行徹底了斷或變成黑娃第二。我發現自己已經在內在的精神層面上,在也許是那裡在支配著我們的一切的潛意識深處已經做出這樣的決定——如果我只有在我們這個地方生活下去,只有回家當農民,我就去死或者成為被他們定性為黑娃第二那樣的人。我看到這是我無法改變的,這是我的性格決定的。
但是,我的書繼續像現在這樣讀下去,且不管老師們有多麼光明正大的理由使他們的確只有那樣待我,我也至少不可能考什麼大學不大學。
但是,聽爹媽他們這樣一談論,一方面,我完全看明白了,自己不再像他們從我懂事那天起就天天在對我說的那樣脫胎換骨、洗心革面,我不可能在“總負責老師”們手下把書讀下去了,“總負責老師”們也不可能讓我把書讀出來了,一定至少會讓我非常不光彩地滾出學校,這對他們來說實在不算什麼,我畢竟只是他們數百學生中的一個,正如“總負責老師”曾經說過的,有我不多,無我不少。另一方面,我也完全明白了,我那些不由自主的幻想都是不切實際的,爹說的是對的,“總負責老師”們絕對不會輕易放我一條生路,同時,其他學校,我的親戚們,也不會有誰接受我,就算他們接受我,他們誰接受我的條件也是我脫胎換骨、洗心革面、從靈魂深處爆發革命,如果到時我不能不脫胎換骨、洗心革面、從靈魂深處爆發革命,那就還不如留在原地等著該來的來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