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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願意這樣生不如死地活著,更不願意就這樣走向滅亡,走向最後只剩下一堆電子高溫高熱的無機運動,其餘都不存在了的結局。所以,我決定了,是痛下決心了,走出我這個只有我才看得見的卻是壓根兒就走不出去的罩子,進入到那個人們的世界中去,也即使爹總是說的“我們的世界”里去,那個有天有地有陽光的世界中去,去做一個爹他們所期望於我的人。
我決定了,也就開始行動了。這天晌午,吃過晌午飯,我就懷著這個決心和目的向院子外走去。在這種情況下,那個罩子的形狀和大小清晰地顯現出來,它是看得見的,幾乎摸得著的。在它裡面,或者說,在深處,就是那樣生不如死了,我沒想到,要衝破它,那種感覺更是生不如死,而且令人絕望的是,這才更讓我發現我是走不出它的,我只有埋葬在它裡面。多少年過去了,在電腦前打這些文字的我都要說,這是我這一生經歷過的最艱難、最絕望的時刻,儘管它只是源於一個幻象。
走不出它卻必須得走出去,這就是它之所以艱難和令人絕望的原因。於是,我以那樣一種身心狀態和付出了只有我才知道的艱難,來到了幾個吃過晌午飯出來坐在林子下的陰涼里閒聊等出工的人身邊。晌午後一般都會有人聚在這裡,我來這裡就為融入他們,進入他們,接受他們的規則,被他們接納,成為他們中的合格的一員。融入他們,進入他們,接受他們的規則,被他們接納,成為他們中的合格的一員,也就是走出我那個罩子。
我站在他們身邊,雖然沒有話,從但若只從距離上來說,我已經做出了要接受他們的規則並請求他們接納的姿勢了。只不過他們想不到我這時候的感覺,我距他們只有小半步的距離,但從這小半步上我才看到我與他們,與整個我的罩子外的世界相隔是真的無限遙遠,而且,罩子顯現它為半球形,我到了這裡也就到了它最窄小的地方,我感覺到的是只有不顧死活地擠在最窄小的地方才會有那種壓力感和窒息感。但我靜靜地,為了我的人生和未來,不管多難也要做。
我感覺得到我人一到,他們就都感覺到了我來是幹什麼的。不過,他們沒有理我,卻開始了一席似乎無心的談話。
“今天的天氣真好!”一位五十多歲的老者,他們中間最有發言權的權威人士說。
“不光是今天的天氣好,昨天、前天的天氣也很好。”一位中年人附和地說,很小心謹慎,卻顯然自知自己在這群人里是有第二發言權的。
“實際上這一向——有半個月、一個月每天的天氣都很好,都一樣好。”
“照我說,就是今年和昨年的每天的天氣都好,都是好天氣。”
第三個和第四個人說。
“你們都說得很對。不過也不全對,”第一個發言的那位五十多歲的老者等他們說完了又發開口了,“不光是今年一年和昨年一年,就是十幾年來,這幾十年來每天的天氣都好,而且是一天比一天好。做人要順天意,天叫你怎樣你就怎樣,那就會每天都是好天氣,而且是一天比一天好,越來越好。”
眾人一遍似乎見到了能有通天之力的真理之光的唯唯諾諾之聲。
這時候,一個十五六歲的半大小子,也已到了現場,正好聽見了他們這席談話。他也正是那個必須融入他們被他們接納成為他們中間合格的一員的年齡,他因之而有全部的緊張、焦慮、謙恭,他這麼向他們走來,也在不無艱難地跨越他心理上的一種距離都是清清楚楚的。我看到他和他們之間、和世界之間沒有我那種距離,我又體驗到了致命的絕望感和對他們與這個半大小子的無限的羨慕。
半大小子認真地聽了他們的談話後漲紅了臉,支支吾吾生怕說錯地說:
“那明天、後天……往後一個月也會每天都是好天氣羅?”
那位控制著整個發言權的五十歲的老者聽了立刻說道:
“那當然,還會越來越好!將後五十年、一百年都會是一天比一天好的天氣!”
他們暫時無話了,年輕人站著,別的人坐著,背朝著我仿佛凝固了似的望著那過去五十年和未來五十年的天天都是最合人意的好天氣的壯景。
我以最大的力氣忍受著,忍受著似乎我的生命都到了最後關頭的窒息感,但終於沒有能忍受住,做出不傷害他們的自尊心的樣子默默走開了。但我沒有回家去,而是向外邊更遠的地方走,承受著那種艱難和難受,以就是死也要走出我的罩子的決心,去尋找其他的人群。我這麼向更遠地方走去時,還正眼看了一下烈日炙考的大地,這是我第一次有意識有目的地看已經連續幾年大天乾的大地。我說不出我看到的是什麼,但我看到的也必然使我只有從那幾個說過去五十年和未來五十年天天都是好天氣的人面前走開,不在他們那裡找進入那人們的世界、“我們的世界”的通道。
我來到了更遠的地方。我看到三四年輕人,也是吃過晌午飯出來涼快的樣子,正在那裡聊得起勁。我就向他們走過去。到了他們身邊,我靜靜地,也多少有要融入他們被他們接納和接納他們的規則地樣子地站著。我也看到了他們原來是在議論地下的一巴痰。他們就像在議論天下奇蹟一樣議論這巴痰,氣氛熱烈歡暢,妙語如珠。那兒的確有一巴痰,的確堪稱一絕,碩大無朋,白如霜雪,就像一團棉花。他們有的說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麼濃這麼大一巴痰,有的說鏟回去都完全可以做成一個煎餅了。這麼說笑一陣,他們就小聲了,猜測起來,說誰能吐這麼大一巴痰呢?村里肯定是無人能的,因為吐這一巴痰說明他已經病了,恐怕……恐怕都會不久於人世了,而我們溝里當然是不會有這樣的人的。猜來猜去,他們還是鎖定在同溝人身上了,我感到有那麼一個人就要在他們的猜測中浮出水面了,卻又誰都不肯把他的姓名說出來。
正在這時候,另一個年輕人來了。當然也是我再熟習不過的,都是我們附近幾個院子的人。這幾個年輕人老遠就叫他快來看快來看,這有個怪有個絕,保准看了明天一天你都不需要吃飯了。這個年輕人走過來一看,立刻對眾人輕蔑成啥樣,仿佛不知是該把這一伙人笑得體無完膚呢還是幾腳踢到老遠,似乎是怎麼做都配不上他來做,都有辱只有他才知道的那個真相。情急之下,他一把奪過那個正在他們幾個人中間傳來傳去輪流一人吸一口的煙屁股,猛吸幾口,遠超過了按他們平時約定俗成的規則所能做的,還大模大樣捏在手裡,再也沒有傳下去的意思了。幾個人見他這樣,也都知道他有什麼名堂,全都拜倒在他腳下,要他說出那個秘密。他賣盡了關子,把那隻煙屁股了吸得差不多了,才說出只有他才知道的那個秘密。
原來,這巴痰是公社辦公室主任張主任到我們這來找張書記,當然不是為公事,為公事人家張主任怎麼會到我們這個地方來呢?張主任就站在這裡和張書記說話,說著說著就吐了這巴痰,他挑水正好路過就給瞧見了。人家張主任是什麼人?抽的什麼煙?五角錢的紙菸每天三包,哪像你我一角五一包的紙菸幾個人搭夥抽也要抽幾個月?抽那麼多又那麼好的煙,咋不會吐出這麼大一巴口痰呢?難道是你我這樣的東西,土農民還吐得出來?——只有他才知道這巴口痰的秘密的年輕人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