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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們家裡,爹也拿這個事情來教育我們,特別是教育我。對我們家幾個孩子,特別是對我的教育,一直是爹最上心的事情,他從來不會放過一個對我們有教育意義的事情,對這次這個事情他也是這樣。他教育我們一定要以這個中學語言老師為鑑,不管這個語文老師會不會像人們所說的那樣為這回的事情倒霉,我們長大了也不能像他那樣活人,我們要隨大流,不要有自己的觀點和立場,即使有那也不能表現出來,我們更不要和領導幹部唱反調,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活得安全,才不會挨整,云云。

    人們這樣,並不是在為我們副書記的兒子打抱不平,即使也有這方面的因素。而是他們一向就是這樣看事看人的,一向就是這樣看這世上的事和這世上的人的。我雖小小年紀,對他們這種特性,已經有充分的見識和刻骨銘心的印象了。可能就是因為這個,這次他們在我們大隊副書記的兒子推薦上大學這個事情上又全體一致、眾口一詞地這樣表現,我感到自己後背發冷。把他們這些說法聽得越多,把他們這些表現看得越多,聽不到不同的說法,看不到和眾人對立的表現,我後背這種發冷直冷到我感到我的後背已經黑了,黑到脊髓里去了。這不好受,但我卻覺得我必須如此,也必然如此,如果一溝里還有一個人也像我這樣因他們這些說法和表現而後背發冷,我也就用不著後背這樣冷了,可是,很顯然,看不到還有一個人像我這樣,為他們總是如此看事看人而後背發冷,所以,我只有這樣後背發冷了,哪怕冷得後背真的黑了,黑到脊髓里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無

    第2章 太陽。引子。小房溝(二)

    c

    不過,第二年我們大隊副書記的兒子卻沒能被推薦去上大學。原來,我們大隊黨支部書記張良策的大兒子張覺悟高中畢業了,這回輪到該他被推薦上大學了。為什麼該他呢?只因為他是大隊黨支部書記的兒子,他老子是大隊黨支部書記,比大隊黨支部副書記官要大一截。

    黨支部書記張良策就不是其他大隊幹部可與之同日而語的了。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我就是在一溝人對他的敬畏、恐懼和神化之中長大的。人們普遍給我的一個不可能更深刻的印象是,人在他們心目中大致被分為三等,最末一等就是一般的、無權無勢的農民,在他們眼中這等人就是牲口,最多是牲口;第二等人是一般所說的“非農業人口”,他們包括一般的城市人、工人、端他們所說的“鐵飯碗”的,在他們眼中,只有上了這等人的人才能算作人;最高的一等人在他們眼中那就是神或人神了,這等人就是一般所說的領導幹部。他們給我的感覺是,我們的張書記雖只是小小一個大隊黨支部書記,也是被他們劃在神或人神類裡面的。

    可能是因為長期受他們這種影響,再加上我畢竟只是個孩子,在我身上都形成了一個可能已經帶有精神病理特徵的情形:只要一看到張書記,我就看到陽光從來只照在他一個人身上,也只有他一個人才能呼吸到新鮮空氣、擁有廣大的空間和世界,他擁有山、水、天地、萬物,擁有所有人生存和生活所必需的那一切,就是其他大隊幹部都不能和他比,他們雖然也是人,卻是生活在水下的,只有偶爾才能上岸來呼吸空氣和享受一下陽光,而像我們這樣的一般農民,就是生活在岩石和泥土裡面的,完全見不到陽光,完全呼吸不到空氣,完全沒有空間和世界,我們已經不再是人,甚至於不再是生命,我們四肢五官、五臟六腑都早已經被迫變成岩石和泥土了。  

    要知道,這些對於我可不是比喻什麼的,而是我實實在在的感受,甚至是一種不可能更直觀、形象、具體的視覺形象。我已經是好幾年感覺不到陽光照在我身上了。即使陽光不可能更強烈直接地照著我,我也感覺不到,只感覺到那種似乎只有從來沒有被陽光照著過才可能的冷。在視覺上呢,也只有在張書記那樣的人和他們的子女身上,還有人們所說的“城市人”、“國家人口”等等身上,我才能看見色彩、生命等等東西。

    當這些似乎只有他們才是人的人出現在我的視野中,特別是離我很近的時候,我會感覺到他們是火堆或太陽,而我只是一隻小蠟燭,我正在這些火堆旁和太陽身邊不可逆轉地融化著,直到化為一縷青煙消失。這是一種不可言說卻是我越來越無法承受的難受。我覺得這種難受就來自於他們才是人而我是泥土之間的那種對比。這種對比只有你處在這種對比中才會知道它有多可怕。我通常是為了自尊,為了自己即使是堆泥土也得“直立”著而使自己這時候的處境更加難堪和難受。

    作為一村之長,一位鐵腕式的領導人物,張書記個人的表現也的確不同一般。他不苟言笑,從不喜形於色,永遠都是那麼一副威嚴、沉著、凌駕於溝里一切之上的樣子。除在會上講話外,他很少說話,說出的話每一句都擲地有聲,都像是在發布命令,而且也沒人敢不聽。溝里哪家的小孩哭了,大人只需說一聲“張良策來了!”小孩馬上就悄無聲息了。  

    他手裡永遠拿著那個象徵他所乾的工作更象徵他的權威的紅本本,每天他拿著這個紅本本慢慢走出來,一溝的在地里幹活的人都會幾乎同時看到他或感覺到他出來了,有人遞個聲“他出來了!”仿佛不要說人們了,就是那些田坎地塄也為之一緊。但是,他慢慢走在溝里的大路上,慢慢走在人們的視線中,他卻從來也不會正眼看一下溝里的任何一個人。他對什麼都不會正眼看一眼,卻讓人感覺到溝里的一切都是牢牢控制在他手裡的。

    他一般是要每天中午時分才會從他家裡走出來,而他在這個時候走出來也一般是去他的相好家裡“過午”。人們所說的他的相好,就是一溝孩子僅憑自己的眼睛看得出來的也有好多,她們有些是男人在外干“國家工作”人也長得有模有樣、平時也穿穿著著的女人,有些是一般農民家庭也生得有模有樣和愛穿穿著著的家庭主婦。張書記每天中午時分到他這些相好的家裡“過午”,已經成為溝里一景,他出來了,人們不只會說“他出來了!”還會說“他又去他某某相好家過午去了!”

    每到這個時候,在學校上學的飢腸轆轆的我們下了課,都會擁到教室外邊找個地方看張書記又去他哪個相好的家裡“過午”。我們的學校是溝里一座小山上的一座破廟子,站到小山邊,溝里大半景象都可盡收眼底。到張書記到他的相好家“過午”的時候我們都還要上兩節課才會放學,而我們一天只吃兩頓飯,每頓飯都吃不飽,每天都處於半飢餓甚至於飢餓狀態。我們還是孩子,來看張書記到他的相好的家裡“過午”,主要關心的是他的相好今天又會給他弄什麼好吃的,還想不到其他的事情。

    在田間地頭幹活的人們這時候都會低頭裝著十分認真幹活的樣子,卻又都在偷偷猜測張書記今天是去他的哪個相好家“過午”。聽他們的說法,看他們的表現,我的印象是,他們一方面完全知道張書記到他的相好家“過午”過的到底是什麼午,它還有遠遠超出他的相好給他弄好吃的的內容,那比吃好吃的還會叫張書記個人得到舒服和享受。另一方面,張書記這樣的“過午”不是別的,就是那神聖的“為人民服務”的革命工作神聖的組成部分,是絕不與“為人民服務”這樣的事情矛盾的,它不僅不會使張書記作為一心為民全心為黨的好領導好幹部的形象受到絲毫的負面影響,相反,還使他這作為這樣一個形象更加完美和高大,更讓人敬畏有加,更不是一個凡人而是人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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