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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太陽·第二卷 、立下宏願9
I被迫走向第二個災難
電影都是革命的電影。每當快終了時,總是一場大決戰。“我們”的大部隊來了,猶如猛虎下山,對“敵人”秋風掃落葉,戰場上炮火連天、殺聲震天,滿山遍野都是被消滅了的“敵人”的屍體,見證“我們”的偉大勝利。“敵人”被徹底、乾淨地消滅了,三座大山推翻了,苦難、黑暗永遠結束了,一輪永恆的人類在暗無天日中等呀盼啦,等待盼望了幾千年的紅日從東方噴薄而出,勝利的紅旗高高飄揚,直至占據整個銀幕,只剩下一遍絕對的紅色。結局總是這樣的結局。但看電影的人們就為看到這個結局。如果結局不是這樣的,他們怕是要連電影、放映機、放映員全都要生吞活剝了。
然而,又沒有幾個人會認真看這個結局。特別是在這個地方,只要一聽到最後大決戰的衝鋒號一吹響,全場就會騷亂起來,仿佛這個衝鋒號是為這兒看電影的人吹的,仿佛那以排山倒海之勢撲向“敵人”的“我們”的大部隊是在向這兒看電影的人撲過來。人們全都在爭先恐後地退場,滿場都是驚慌恐亂的喊聲,這喊聲也不是喊孩子的就是孩子們喊的。一路來的孩子儘可能挽在一起了,向人群中擠去,爭取搶在別人前頭離開。不過,他們能做到的也就是跟上向場外散去的大人們的步子。前後左右的人都在不要命地向你壓來,他們誰也不會甘心落在別人後頭或慢點兒。對此有太多經驗的小禹,終於怎麼也不明白人們為什麼要這樣,仿佛那銀幕上的千軍萬馬是真的,也真的在向他們追來,他們必須逃命。在這樣的人群中,就是在洪水猛獸中,誰都身不由己,孩子們更不用說了。孩子們就這樣緊跟著人們的腳步亦步亦趨地被送向那個災難,到這兒來看電影的孩子們的第二個災難,如同戴著鐵鐐手銬被獄卒押向刑台。由於這個災難,小禹一邊身不由己地被帶向那裡,一邊在用生命思考人們為什麼都要爭先恐後逃命似地離去,不能相讓著,放慢點兒,為此他們無視一切、不擇手段這個謎。當然,它可能只對他才是個謎。
放映場地有兩三個出口。但最大的那個是小禹他們幾個從那兒進來的那個。它一出去就是一條寬闊的大馬路,當地人自豪地稱之為“省級線”。一多半看電影的人都是從這個出口進來的,現在也要從這個出口出去。儘管誰都要搶在別人前頭,誰也不肯放慢點兒,但人群卻移動得很慢,越接近這個出口越慢。越接近這個出口就你越如同凝固在一個巨大的鐵砧中,只是這個鐵砧的一部分,只能是這個鐵砧動一點你動一點,這個鐵砧怎麼動你就怎麼動。總之,作為孩子,你全都在聽從“指揮”,服從“命令”,可是,這個“指揮”和“命令”到底在把你帶向何處?小禹終於認為他們這些孩子像這樣是可悲和愚蠢的。他老早就在向天民講道理擺事實,指明他們應該從一開始就盡最大努力落在人後頭,要不,也向另外的方向擠去,總之要一定想方設法在那個出口處不那麼擁擠時才出去。還可以不從這個出口出去,從哪兒出去都比從這兒出去好……小禹說了許多自以為有理的。天民承認他說的有理,卻也嘲笑說他說的都是行不通的。他兩兄弟總是這樣,小禹能講出許多道理,天民承認他說的有理,但是,它們都是行不通的。這也許已經預示著他兩兄弟一生各自的命運。這一次小禹又開始給天民講這些大道理了。
“不去試怎麼知道行不通呢?”
“行不通就是行不通。你對人對社會一點也不了解。你只曉得紙上談兵。”
天民雖然年紀不大,但對“人”和“社會”已經有穩定的看法了,難以改變了,他也一批評小禹就上升到“人”和“社會”的高度,總是說小禹不懂現實,不面對現實,現實就是一切,其餘的都是假的,自欺欺人的,行不通的。
“就算行不通也不能聽任擺布,不反抗。人是應該反抗的,不能行不通就什麼也不做。”
“反抗只能註定失敗。註定失敗的事就做得沒意義。”
“不能說沒的意義。因為人總是人。就是為了證明我們是人也應該反抗,反其道而行之。就像我們這樣,就是愚蠢的人,不是人的人。”
“只要失敗了就沒哪個說你聰明,再聰明也是愚蠢的,勝利再愚蠢人人都要說你是聰明的!”
“我們這樣就是在走向勝利?我認為這才是真正的失敗、更大的失敗!”
他們雖然還是孩子,但孩子也最喜歡思考、探討、爭論人和存在的“形上學”,不管他們的思考、探討、爭論有多麼稚拙。反正是小禹這一次想好了,就是為了有點像個人也應該發出有“真理”在裡面的聲音了,甚至做點什麼了,而他是個人,不能不是個人,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是個人。所以,他不放棄,邊隨著人群走向那個災難邊向天民講這些道理,並不在意別人聽到了,還就為包括大人們在內的大家都聽到。他知道不是他搞錯了,身邊的大人在聽到他這些大道理後,伸出一雙雙大手把他推著走,做得又像是無心的樣子,叫他就是想按他的理論做也絕對無機可乘。他不甘心,人們越如此他越不甘心,攥住天民,非要天民照他說的去做。天民隨他來了,他們一行六個也都有隨他來的意思,畢竟,他們誰也不願意就像這樣被送往那裡。立刻,身後和左右的大人們有意識有目的地緊緊壓過來,儘管本來就被前後左右的大人們的銅牆鐵壁擠壓著,他也在他們這樣做時發現他才開始在領教什麼是真正的鋼筋鐵骨。他繼續做他的,他不相信他們是這樣的,不相信他們應該這樣,不相信他只有順從他們。
天民卻終於冒火了,罵道:“你是個笨種!你是在和所有你鬥不過的人作對,你是鬥不過的你曉得不?”
天民接著還補充道:“你還是在同所有人作對,同社會作對!你是完全錯誤的,只有死路一條!”
背後有怪笑聲,這怪笑聲中有真相,真相就是天民是對的,他把他的“不相信”堅持到什麼程度,他的人生的失敗和損失就會達到什麼程度,甚至超過這個程度,而且絕沒有補償。他的確從這聲怪笑中聽到了這樣一個真相。他所謂的真相是那種來自鬼神的東西,鬼神的“電影”、鬼神的“壁畫”、鬼神的“笑聲”。這聲怪笑是人的,但他從中就聽到了鬼怪的,鬼怪是現身其中了的。他不可能懷疑來自鬼神的,因為它們是鬼神的。但他不能理解,不能認同,不能……所以,他心中五味俱全。我在同誰鬥了?我並沒有同誰斗,同誰作對,怎麼就有所有我鬥不過的人,所有我在與之作對的人?我作出我有權作出的選擇,並沒有防著誰礙著誰,怎麼就成了在同所有人作對呢?同所有人作對就一定是錯的嗎?他們是這樣的嗎?他們為什麼要這樣?人為什麼會這樣?人就是這樣的?社會就是這樣的?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就像這人群,這人群就像天民說的一樣?像他這樣就是在同所有人作對,同社會作對,只有死路一條?……這些問題我們可能會覺得它們都很幼稚,但它們開始以山嶽般的重量壓在小禹身心上,也如烈火燒在他身心中,冰霜凝在他身心中。但也只是壓在、燒在、冰在他身心上而已,他能做什麼呢?只有聽天民的,聽現實的安排,一步步地走向那個地方。他不想就這樣被推向那個地方的企圖,就這樣告終。當然,這只是個小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