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頁
沒幾天,我就什麼也不能看什麼也不能想了。看見山、看見水、看見風、看見雲、看見泥土石頭、看見禾苗莊稼、看見桌子凳子、看見豬牛羊狗,總之,看見什麼我都看見它們都有和人一樣的意識,我們能感覺到的它們也能感覺到,我們能看到的它們也能看到,我們能想到的它們也能想到,可是,它們卻被禁錮在那樣的模樣里,不能像人一樣走,不能像人一樣說,不能像人一樣行動,不能像人一要哭、喊、表達、行動。它們全都是被絕對□□起來的。
我聽人們說“國家人口”和“國家幹部”在大熱天可以享受一種叫做電風扇的東西,那東西吹的風讓人在再熱的天也想多涼快就多涼快,就是神仙也比不上。但是,我想像一個人,一個就和我一樣的人啊,卻被弄成了電扇那個模樣,在人的意志外加自然規律、自然法則的絕對支配下為人那樣轉動,什麼自由也沒有和不可能有,我們人就是手腳被斬去了,舌頭被拔去了,眼睛被挖去了,我們都還可以在自己的意志的支配下扭動,喉嚨里發出喑啞的聲音表達自己的痛苦和仇恨,而這電扇它能夠嗎?它只能按人的意志和自然規律對它的限定那樣轉啊轉啊。我想像,是人的人還怎麼可能享受這種享受啊,如果他不能解救這個電扇,使它恢復它作為一個和我們一樣的人的本來面目和自由,他只會選擇從高樓大廈上跳下把自己摔死。我想像任何人,只要他是人,他看見和想到這世上任何一樣非人的東西都只會選擇瘋狂和自殺。
所以,我沒有辦法,只有讓自己無限接近純物質的狀態,深入到像電扇、豬肉這樣的低級的存在物的那種存在狀態的核心之中去,經驗它們那種痛苦,它們那種黑暗,它們那種被永遠囚禁的絕望。
最後,我更想到了我自己,想到了人本身。我想到了人是由億萬細胞組成的,我是由億萬細胞組成的。這些爹早就告訴我了,我也能夠理解,也許比爹理解得要好得多、深得多。我也能夠理解和想像爹說的這些細胞每一個都可以成為一個人,人類有一天不需要生育,在人身上任意取下一個細胞就能造出一個人來。
對爹說的這些我能夠理解和想像。於是,我想,我是由億萬細胞組成的,這些細胞每一個如果獨立出去都可以成為一個人,一個有我一樣的意識的人,但它們在我身上卻只是一個細胞而已,一個小小的多少可能有點知覺的肉球而已。為了我的存在,為了我作為一個人而存在,億萬細胞犧牲了自己,犧牲了自己也可以作為一個人一個“我”而活著的機會。我為了自己的個人的存在,使億萬個細胞都失去了像我一樣存在的機會,而它們每一個本來都可以像我一樣存在,像世界上的人人一樣存在。這是誰給我的資格和權力。我終於覺得自己沒有這樣的資格和權力啊。我們誰也沒有資格和權力為了自己而剝奪他人的機會,更不用說億萬他人的機會啊。
組成我的每一個細胞原本都可以作為一個人而存在,但它們卻僅僅是些連肉眼都難看見的小肉球而已,沒有眼睛鼻子耳朵,終生依附於我,終生被禁錮在那個狹小的位置上,終生生活在黑暗之中,如果它們有和我一樣的意識而不僅僅是具有一點點知覺而已,那就更可怕了,我的罪惡更大了,這和我為了自己的存在而把億萬無辜的人囚禁起來,囚禁於爹給我講過的那種集中營沒有兩樣,甚至比那還可怕,比我把億萬人全都囚禁起來,還斬去了他們個個的手腳、挖去了他們人人的眼睛、拔去了他們全部人的舌頭還可怕啊。是誰給我的權力把我個人的幸福建立在億萬他人如此的痛苦之上啊,我是怎樣一個讓億萬生靈塗炭的暴君啊,我的罪惡誰才能書寫,什麼才能裝下啊!
我發抖,我絕對無法原諒自己和饒恕自己。我已經在心安理得、蒙蒙懵懵中生活了這麼多年了,我不能再等待一分鐘了。
我終於下定了決心放棄自己,全面、徹底、乾淨地放棄自己。我想,只有放棄我自己,才能解放我身上的億萬細胞,只要我放棄了自己,全面、徹底、乾淨地放棄了自己,也就解放了我身上的億萬細胞。如何放棄自己呢?就是從精神上放棄。這得先從放鬆開始。每天晚上,我躺在床上進行的就是這种放松和放棄。我想像自己是一具屍體,身體的各部分已經不再屬於我,各部分與各部分之間也已經失去了統一的聯繫,不再服從一個統一的意志。我想像自己就是一堆沙子,只是看起來有一個統一的形狀而已,實際只需輕輕一口氣就會煙消雲散。我想像自己沒有細胞,沒有手沒有腳,沒有五臟六腑,沒有身體,我僅僅是一個“空無”的存在,我的細胞、我的手腳、我的五臟六腑都不再受我的意志操縱而獲得了自由,脫離我而進入到了無邊的虛空之中,在那兒獲得了它們絕對自由。
我不讓自己的大腦里閃過一個念頭,因為這就是在利用那構成了我的大腦的細胞使它們僅僅作為構成我的大腦的細胞而存在,要讓它們得到解放,我只有完全不思想,不產生念頭,讓腦子裡只是一片空白。我不能不呼吸,因為我不能真死去,因為我死了我身上的細胞也都得死,它們不僅因我失去了做人的機會,最後還因我而死了,但我讓自己的呼吸那樣微弱,那樣短,微弱到和短到僅僅限於鼻孔和嘴唇之間狹小的區間內,幾乎若有若無,因為如果我像正常人那樣需要怎麼呼吸就怎麼呼吸,想怎麼呼吸就怎麼呼吸,就是把組成我的鼻孔、咽喉、肺的細胞,進而是組成我的身體的所有細胞全都定死為僅僅是些細胞而已,做它們不願意做的工作,在黑暗之中咀嚼它們無邊無際的悲傷。我日復一日,月復一月,甚至是年復一年地進行著這些誰都只有自己去進行才會知道有多麼難,但也誰都只有自己去進行才會知道它們其實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工程。
總之,在那樣一段時間,我不敢看到人們挖地,因為那於我就是每一鋤都挖在活活的人體身上的;我不能做到把柴禾架到灶腔里去燒,因為那於我就是把活活的和我一樣的人架到灶腔里去燒;我不能看到人們把飯食放進口裡狂咀大嚼,因為那於我就是把活生生的人放進嘴裡狂咀大嚼,就是人吃人,活人吃活人……我吃一口飯進了嘴裡,我不敢嚼,不敢吞,因為這對於我就是我包了不知多少個生命、多少個人在我口裡,我這一口嚼下去,會死傷多少生命,如果我這一吞下去,就把多少人變成了我的大便!我渾身發著抖,飯都從口裡流出來了,爹氣狠狠地看著我,又在準備打我了,可我還是不敢嚼這口飯,吞這口飯。
我這像是遊戲,但其實不是遊戲,是真正已經達到了病態的程度的。
所以,我只能發明出不讓自己上下牙接觸這種辦法。我想,只要我做到了在整整一年或兩年裡上下牙都不接觸一下,我就也能做到我的整個身體真正鬆散如一堆沙子,我的各個器官,我的每一個細胞也就可以獲得他們的自由了。我成了一堆沙子,我成了那種沒有細胞、沒有四肢五官、沒有五臟六腑的“空無”,我也就下降到了事物的核心,所有事物的核心,每個事物的核心。我相信,“空無”就是每個事物的核心,包括每一個細胞、每一個電子的核心,它被禁錮在細胞或電子的那種外形之中,細胞或電子就是它的監獄,只要我完全、徹底、乾淨地放棄了我的身體,我不再被囚禁於一個人體之中而是以純粹的“空無”面目而存在,我就不但在所有事物和、每個事物的核心,經驗所有事物每個事物的經驗,那被絕對囚禁的黑暗經驗,還解放了所有事物、每個事物,包括每個細胞、每個電子,使它們獲得了絕對的自由。“空無”就是絕對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