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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出了門走了兩步又返回門口往裡看這一舉動讓爹看見了,他立刻走到我的門口往裡看,那樣子就好像我屋裡藏著一位秘密情人,昨夜我不僅沒有好好“休息”,還和這個情人狂歡作樂了一整夜。我身上冒毛毛汗,因為,對於我來說,事實就是我昨夜和一位秘密情人狂歡作樂了一整夜,這個秘密情人非凡間女子,而是妖魔鬼怪,甚至是女神,凡間女子都是泥土或石頭,都是爹所說的“合格的人民群眾”,唯妖魔鬼怪和女神才是真女子,我也才可能與她們犯下通姦之罪,全人類過去、現在和將來的人也只有我才可能和她們犯下通姦之罪。這是何等沉重的罪過啊,我時時刻刻都怕它被人類發現了。

    爹當然沒有看到什麼,但我們走出院子外那片竹林了,他還是忍不住厭惡地、氣狠狠地問道:

    “昨晚你休息好沒?!”

    “休息好了。”

    他把我睡覺只說成休息已經有好幾年了。對他來說,睡覺和休息是不同的,休息只是為了更好地學習。他要掌控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睡覺。但是,睡覺又是最難掌控的,他因為無法掌控我的睡覺而恨我,這是我感覺得到的。對我來說,他把我的睡覺說成是休息,還說我只有兩件事就是學習和休息,我的睡覺不能是睡覺只能是為了第二天更好地學習的休息,而且幾年如一日,一回都沒有說錯過和改改口,是他有意識有目的地羞辱我。他不能掌控,所以他就羞辱。對此,我覺得我心裡跟明鏡似的。我想他只要有一次把我的睡覺說成是睡覺而不是休息,我就得救了,就從凝固在鐵石之中解救出來了,獲得活力和自由了。但我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只有凝固在鐵石之中直至自己本身就是一塊鐵石,鐵石的鐵石,連世間的鐵石在它面前都不過是虛無的鐵石。  

    我內心深處知道,他今早上一定要這麼厭惡、氣恨地問我,或者說羞辱我,只因為他感覺到了昨夜我的睡眠發生了他更難掌控的事情,他對我又累積了一份不滿和恨意,它是遲早會爆發出來的,這已經為我下一次挨打墊好基礎了。

    走出院子外那片竹林後,我往茶壺嘴望了一眼,更是一陣驚怵。那裡已經聚起了一大群人,分明是天還沒亮就在那兒了,個個像是一夜都是那麼亢奮似的,就沒有一個人從他們昨天就已經達到的那個亢奮的高度降下來,就跟我昨天一聽說她的事情就在刀山火海里了,一夜一眼沒睡,一直在這刀山火海里受煎熬是一樣的。那幾位堪稱“權威人士”的老者高坐在他們中心。他們焦急而又渴望地望著通往溝外的那條大路等待著。我從他們眼睛裡看到的焦渴,讓我無法把它和狗渴望主人施捨一口吃的那眼神區別開來,但他們卻絲毫也沒意識到他們這是多麼那個。我無法不為他們這樣而發抖,也無法不承擔他們這樣的東西。我還沒走到茶壺嘴就看到通往溝外的那條大路上急匆匆走來兩個好像肩負著重大而神聖使命、身上沾滿了晨露的人,他們身上的晨露中似乎還殘存著黑乎乎的夜氣。一看就知道他們是大家派去偵察的人,偵察我不認識的姑娘今天早上上公社政府鬧沒有,怎麼鬧的。他們果然在按計劃進行。茶壺嘴的人看見了他們就叫了起來。頓時四面八方都有人向茶壺嘴跑去。  

    但我驚怵不只是因為人們這樣。茶壺嘴昨夜那團超現實的雲狀物不僅還在,而且發生了變化,就好像它雖是我的幻覺,卻是獨立於我的,昨夜一夜它都在不停地演化,並在某個時刻越過了一個臨界點而成了我現在看到的這個東西,我的感覺是它從一個無限小的點狀時空里湧現了出來,成了某種我們一般所說的現實之物,至少是具有了某些不能迴避、不能忽視的我們一般所說的現實之物的特徵。

    我熟習形形□□的幻象,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我就是生活在幻象世界中的。昨夜茶壺嘴那團超現實的雲狀物雖然是我可見的,但它並不占據我們一般所說的現實時空,看得見摸不著,也決不影響我對我們一般所說的現實之物的視見。像這類幻象不管它們在那裡,是什麼樣子,多麼鮮明強烈,我對我們一般所說的現實之物的視見聽聞,完全就跟沒有它們的存在一樣,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一方面把它們理解為我的白日夢,我稱之為“睜著眼睛做的夢”,一方面又說它們占據的時空為零、它們占據的時空為一個無限小的點、它們完全沒有占據我們世界的時空等等。

    但是,今早上這團超現實的雲狀物就不是這樣了,它成了一個完美絕倫的透明但不完全透明的半球體,像一個巨大的透明的只現了一半的氣球,把整個茶壺嘴一點也不剩地罩在它裡面,使所有罩在它裡面的我們一般所說的現實之物,包括人,都在一定程度上有所改變,就和它們每一個都有一部分如溶解於水中溶解於它裡面了一樣,它們在一定程度上在它裡面無處不在了,又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它們平常的模樣和特徵。這種透明但不完全透明的超現實之物如我們世界的事物一樣將我們世界的事物罩起來,在有限卻不能忽視的程度上改變了我們世界的事物特徵的事情,我已經比較熟習了,但看到到把那麼多人和東西都罩在它裡面了,還是第一次遭遇到。  

    我驚怵,不是因為我怕人們看見了。那個現象是顯明的、清楚的,如果它是我們一般所說的那種現實,視力沒問題的人誰都可以一眼看見。我擔心人們看見它的恐懼是要多大就多大——它是宇宙性的罪惡,這個罪惡正是我的罪惡,我這種恐懼就是對全世界人民一定會發現它,甚至於已經發現它了的恐懼。但是,不知為什麼,我又知道他們是誰也看不見、發現不了的,即使他們有人能看見,也一看見就陷入了小孩子才可能的那種絕對的、無邊無際的恐懼和顫慄之中,有可能在那一瞬間整個精神就瓦解癱瘓了,人也瘋了,也只是他們中間有人能看見而已。我的驚怵就是這種恐懼和顫慄。

    我不得不去進入它,穿過它,這才是可怕的。那麼多人在它裡面,他們沒有感覺到什麼,因為他們沒有看見它,而我看見了。我在爹班上念書,茶壺嘴這個壩子是我每天往返學校都要走的。我不能改變自己的路線,即使能改變也不能改變,即使爹允許我改變我也不能改變。這是我給自己定的“原則”。無限接近岩石的狀態是我每時每刻都在做的,對於我,岩石的狀態就是最理想、最真實的存在狀態。而一塊石頭怎麼可能因為怕什麼而舉步不前甚至於還要改變既定路線呢?所以,我不得不去進入它和穿過它。這還不算,我還得在走向它、進入它、穿過它的過程中沒有半點的遲疑、猶豫,不管我心裡多麼恐懼,我也不能讓這種恐懼影響我的行動,因為我是一塊石頭。

    我如走向絞架一般走進了茶壺嘴這個超現實的“半球體”,一進去,我感到整個人都有所變異了,對這種變異我只能稱之為不是我進入了鬼門關也是我進入了鬼門關的陰影裡面。雖然太陽還沒有照到茶壺嘴,但我的身體在地上還是有一個模糊的影子,我震驚地發現,進入到這個“半球體”裡面,我這個影子都發生了些變化,簡單、清楚了,但也深遠了,有使人敬畏的氣勢和力量,仿佛有神的眼睛在裡面似的。我不敢看其他人的影子,但感覺到他們的也和我的是一樣的。我唯有進一步接近岩石的狀態以穩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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