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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做到及時發現在路上掉隨身攜帶的東西沒,比方說考試的用的筆,及時發現了,還能及時去找回來,等到了考場上才發現那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他說:
“隨時都要注意鞋帶鬆了或脫了沒有。鞋帶鬆了脫了,拖在路上,自己不知道,沒及時發現,一隻腳踩在另一隻腳的鞋帶上了,一扯,就是一個踉蹌栽下去,恰好前邊的路上有玻璃碎片、釘子一類的東西,一下就鑿到眼睛裡去了,一輩子都廢了!或者剛好行走在懸崖邊,這一踉蹌就叫你一下栽到懸崖下去了摔得粉身碎骨了!就算不發生這些事,影響了考試也一樣是貽誤終身!”
他把事情說得這麼恐怖,都叫那幾個同學不由自主地對我做起“保護人”樣子來。我感到這又是一種“溫暖的大手”在伸過來,而我對“溫暖的大手”是最為恐懼的。
最後,他似乎終於有勇氣直面一直都沒敢直面的我的真實,那就是我走路整個都是錯誤的,每一步都在把我引向滅頂之災,動手狠狠打了我幾下,卻還是不能解氣,在那樣一種仇恨、絕望、恐懼中咬牙切齒地宣布:
“現在我決定大家、集體來幫助、監視他走路!他只有在大家、集體的幫助下才能走路、走好路!同學們你們現在來把圍起來,在他前後左右都站上人,離他不遠也不近,時時注意著他的一舉一動,他的每一步每一腳,時時讓他處在你們之間的中心位置,絕不允許他離開這個位置半步!”
他這樣說還這樣做,就像他們總是“大家”、“集體”,而我總是“極少數、極個別”的那種“壞人、敵人、階級敵人”一樣。於是,路上形成一個像一隊行走的方陣的隊形,方陣中間只走著我一個人。
我仍然什麼也沒有變。我是始終如一的,如果說人不可能做到始終絕對如一,那麼,也只有我才能把始終如一做到這種程度。他們不知道,在這一路上,我的上下牙之間就始終沒有接觸過,始終是有比一張紙還厚一點的距離的。我已經是就是使勁讓我上下牙互相接觸到也已經不可能了,而這就是我通過數年艱巨的努力做到的。實際上,不只是在這一路上是這樣,在過去一整年裡都是這樣,過去一整年裡每時每刻都是這樣,吃飯、說話都從未讓上下牙接觸過,睡覺前上下牙之間是那麼一種距離,醒來了,上下牙之間還是那麼一種距離,就像一切都是虛的假的,唯有這點點距離是真實的和永恆的。把這事說出來,誰也不會相信,他們更想不到,要做到這麼一個“絕對”,我把做到這類事情稱之為做到“絕對”,有多麼困難,對人是什麼樣的考驗。為了做到“絕對”,我經歷的是實實在在的幾年如一日的煉獄考驗,而且現在仍在經歷,一切只在變本加厲,逼近那真正“絕對”的極限。
爹走在我們這個方陣的外圍給我們帶路,指揮我們。同學們鴉雀無聲,都只是爹馴服的工具,只是偶爾可憐地、好奇地或帶有恐懼地把我看一眼。爹不時轉過頭來咬牙切齒地看著我,有時又是把我當成一個與他無關的、純然的外物在看我,這些都令我在打寒顫,儘管我同時又是高度平靜的。
“大家停下來!現在檢查他身上是否哪兒又出現了錯誤!”
大家就停下來了,個個噤若寒蟬,能做的只有等著看我的好戲。一路上已有過兩次這樣檢查過了,把我里里外外都檢查了,鞋帶解開重新繫上,褲子解開、脫下,暴露出我的整個下半身,又重新穿好。他一定要這樣做,但每做一次只會讓他對我的不滿、不信任、痛恨等等增加一分,於是,沒走幾步,我就感到我的衣服全歪了,褲子脫落了,手腳不在原位了,眼睛長到天靈蓋上去了,兩隻耳朵一隻大一隻小,鼻孔朝天,嘴裡伸出了獠牙,下身那個人們叫做“雀兒”的東西有一間屋那麼大,腸、肝、肺、心臟全都長到外邊來了,所有的人,全世界的人都注意到我了,都在發出讓我不寒而慄的“媽呀”、“天啦”的聲音,這喊聲同學們也發出了,儘管他們靜默無聲,但只不過是看起來靜默無聲而已……
“停下來停下來!”正當我對自己的這個可怕的感覺達到極致時,他就像在噩夢中一樣地大叫起來,衝過來一下把我扯出方陣隊列:“現在又開始檢查他!對他從頭到腳、里里外外進行認真、仔細、徹底的檢查!這回由你們大家、集體來做這件事!絕不能靠他自己來做!像他這樣的人,只有在大家、公眾、集體的全心全力的幫助下才能發現和檢查出他的一切錯誤!”
他很決斷,這次代表“大家、公眾、集體”的幾位同學似乎得非照他說的做不可了,但他們不知怎麼辦,局面那樣僵,那樣緊張。他們沒辦法,過來兩個裝模作樣在我身上摸,手指間不無同情,仿佛在說:“你為啥就不曉聽話些啊,要把自己搞成這樣!”
同學們做得有心無意,不痛不癢,爹又再次不得不把我扯過去他自己動手,又重複那脫我的褲子,亮我的溝子(屁股),里里外外、旮旮旯旯都不拉下地“檢查”的遊戲。
第48章 太陽·第三卷 、自毀前程8
8
終於到了三官場口了,爹對我做最後一次從頭到腳、里里外外的檢查。這是無可避免的。而最後一次當然就是最重大、最莊嚴的一次了。這是說爹註定會在這三官場的當街市口把我的褲子整個脫下、全脫下,脫得我下半身完全、絕對、徹底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中。然而,我對在這三官場的當街市口脫褲子,脫得下半身□□的恐懼卻是超乎一切人的想像的。這一路上讓他幾次脫褲子亮出我的溝子,這已經是我的刀山火海了,但比起在這當街市口脫褲子亮溝子,那實在是算不了什麼了。
我會這麼恐懼除了所有那一切原因外,還特別因為,在這三官場上有供銷社、糧站、信用社、醫院,最後,還有公社政府那樣的被人們稱之為“國家單位”的存在,三官場就一條街,這些“國家單位”就一溜兒從這街上排過去,在這些“國家單位”裡面生活和工作的人都是人們稱之為“國家幹部”、“國家人口”、“國家工作者”、“鐵飯碗”等等的人們,如果爹把我的褲子全脫了,他們一出門,甚至不出門,就能看見我的光屁股。我去參加那麼一個數學競賽,就被搞成這樣子,全都只不過是因為考那試如果考好了,我將來能夠成個“國家人口”、“國家工作者”、“鐵飯碗”就多少有一點點的勝算了。但是,好像正因為如此,當然還因為所有一切其他的,我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想像自己的光屁股竟讓這些人看見了。我絕對無法想像這個。
對這三官場上的“國家單位”,我有我去醫院看病,他們不給我看病,非要盤問出了我有一個什麼八桿子打不著的“吳叔叔”是某公社黨委副書記才給我把脈,有我和哥哥第一次受爹之命去供銷買鹽和洋油,但我們吃了午飯就出發,天黑摸了才把東西買回家,原因是供銷社的人不理我們,就不理我們,幾個男女打他們的跳、開他們的玩笑、聊他們的天,他們還用鹽你撒我一把我撒你一把,撒得我和哥哥全身都是,就像在我們肩上落上了雪,還撒得我們眉毛上都掛著了鹽粒,我哥哥一直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以無限的忍耐意志過一會就重複一聲“我們要買鹽和洋油””過一會就重複一聲“我們要買鹽和洋油!”這其間有兩次顯然是“國家工作者”模樣的人來買東西,他們說賣給別人就賣給別人了,態度還那樣熱情,對有一個簡直還是謙卑和獻媚,但他們就是不理我們,直到太陽落坡,他們這一天快下班了才把東西賣給我們了,回到家裡氣急敗壞的爹問了問緣由就打我們,主要是打我,他總是心思在我身上,又總是那樣恨我,打我屁股又打斷他的一根黃荊棒等等刻骨銘心的記憶……這些經歷更加使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想像像爹正在對我做的這事情,向三官場這些“國家工作者”亮出屁股,即使我亮出了屁股他們看也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