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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這一切是因為我犯罪,我是個真正的罪犯,那麼,我真正的犯罪行為就是當初對馮石頭殘忍的破相和對秦老師和她妹妹的那一次我挑動和領導的聲勢浩大的打砸。但是,對我這兩個真正的犯罪和錯誤,沒有為任何人注意,它們完全是他們的盲點,他們從我身上看見的他們稱為“犯罪”和“錯誤”完全是另外的東西。
對於我來說,這些問題的答案也就在這時候這一切之中,在我和任校長的“對峙”之中。今天這個會,就是我與任校長之間的“對峙”。我與任校長的“對峙”,就是我與他們全體的“對峙”、與整個世界或他們總是對我說的“我們的世界”的“對峙”。今天,我與任校長的之間的“對峙”就是我與他們、與所有人、與整個世界、與“我們的世界”的“對峙”達到了它最高峰的時候,也是如此完全、徹底、清楚、簡單、明白地揭示出我與他們的“對峙”到底是為什麼,它的性質是什麼,它為什麼會產生,為什麼會這樣殘忍、酷烈,絕對不可能有妥協、遷就、寬容和理解,以致也只有他們老愛說的“路線鬥爭”、“敵我矛盾”、“你死我活”才可以用來言說和指稱了。
但是,我看著自己在陽光下真正鬼神地沒有我的身體應該有、必然有、不可能沒有的影子這一現象,聽著任校長有如神明在宣講真理的聲音,最後,我不得不面對的是,如果說有什麼真相被揭示出來了,那就是,假如一定得承認我的身體在陽光下是真正鬼神地沒有它應該有、必然有、不可能沒有的影子的情形的真實性,那麼,就只能說這個真實性對他們所有人,所有的老師、所有的學生,還有我爹,所起到的作用僅僅是使任校長所講的那種真理對他們有了更大、更徹底的吸引力和凝聚力,使他更加驅向於任校長所講的那一切而去,絕對不可能理會我所呈現給他們的是什麼,我犧牲了自己、毀掉了自己所呈現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的到底是什麼。
任校長講完了,會開結束了。很顯然,他們只聽到了任校長講的,他們只得到了任校長講這些要他們得到的,如果說我向他們出示了一種絕對不同於任校長所講的東西,它是絕對真實的,它起到的作用僅僅是他們感覺到任校長所講的那一切之絕對、永恆、崇高、神聖、莊嚴、放之四海而皆準超過了他們以往任何時候在其他場合聽到同樣的說法和教導所感覺到的。這是唯一可以證明我所發現的“真理”它是真實的、有力量的、絕非虛假不實的,但是,它只對我個人是這樣一個證明。
然而,之所以會有學生大會,校長親自到會給我們訓話,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們,包括任校長都如此相信我已經被改造過來了,我已經發生質的轉變,轉變成了他們所說合格的學生、合格的孩子、合格的人,我一直就是因為不是這樣一個學生、不是這樣一個孩子、不是這樣一個人,他們才所有人都容不了我。今天這個會可以說是一個對我進行一次總結性的教育的會,也是一個告訴在場的所有人,任何人,包括像我這樣的,也都最終會轉變這樣的合格的學生、合格的孩子、合格的人,這是因為他們的真理是顛撲不破、戰無不勝的,正是他們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宣稱的那樣。只不過,他們就要知道了,也許他們的真理果然是那樣的,但是認為我已經轉變成他們想要我所是的那樣子,是他們錯了。對我的改造,雖然不能說就一定不能成功,但套用他們的話來說就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聽完了任校長講的就是進考場考試,一切按我的原“計劃”考完試後,我就放棄了堅持了整整半年的那一切,一出教室,就看不到還有那些天堂的形象了,世界完全和平時沒有兩樣了,和他們哪一個看到的都沒有兩樣了,我在陽光下的影子也出現了,按他們所說的“普遍必然規律”該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全無異樣,還殘留的僅是我遠遠看見對面山頭上兩個天使的身影,它們像是在遠遠向我招手而去。當然,這兩個天使仍然只是我的幻象,儘管必需把它們稱為天使。即使到了在電腦前打這些文字的今天,我也還記得這兩個天使的樣子。這個記憶是我無法徹底地相信當年這個“一小時不多一小時不少的182.5天的行動”是假的和根本沒有過的事情的證據之一。
我走出教室的時間就是下午兩點鐘。考試時間就是在下午兩點鐘結束的。我一出教室就什麼都恢復了半年前的模樣,抬起了我垂了整整半年、一次也沒有抬起的頭,老師們一看見我就已經感覺到了,什麼都感覺了,也不可能不感覺到和什麼都感覺到。
過了兩天,爹就在規定的時間去把試卷拿回來了。我得了“計劃”中的滿分百分。整個考試,我說的是全體考生的整個這次考試,都和過去半年的每一次考試一樣,都完全和我考試時放出去的大鬼所給我做到的完全一樣,毫無誤差。當然也不可能有誤差,也只有這種大鬼所做的才可能是絕對沒有誤差的,只不過這是我在這次行動中最後一次放出大鬼了。
爹得意洋洋,那種原來經常可能出現在他身上的對我的幸災樂禍也出現在他身上了。在我新罪證被他揪到的時候,他總是這樣。看他這樣子,也可知道我又將面臨什麼了。
他既得意洋洋又對我不無幸災樂禍地轉述老師們要他帶給我的話。
老師們說,對這次考試的重視他們超過以前哪一次,把它視為對我們這個年級的一次總結性和階段性的考試,這是說,相比我們已經在中心校考的全部試來說都是一次總結性和階段性的考試。所以,對這次考試,他們將召開隆重的全公社的師生會議,到時候全公社村小和中心校所有各年級的學生都要參加。在會上對這次考試考了前五名的都要發獎,第一名得最高獎,那是一張大紅獎狀和一支三元錢的鋼筆、一本兩元錢的塑料筆記本,第一名以下到第五名也都有獎,獎也分等級分優劣。發了獎後,前五名學生還要向全公社的學生講話,介紹自己的學習經驗、學習心得,講話稿還要向全公社的學生印發,人手一份。爹聲稱,這將是一次有重大意義的可以決定前五名學生命運的大會。
老師說,他們這次也是給我買了獎品的,買的是第一名的獎品,對我將完全如對一個在這次考試中正常地考了第一名的學生對待,但是,他們會把這些獎品暫時給我留著,不發給我。爹說,這和這次大會是一次重大的、可以改變前五名學生命運的大會並不矛盾。他們對我有一個小小的要求,就一個小小的要求,滿足他們這個小小的要求對於我是輕而易舉的,已是水到渠成的事,而我只要滿足了他們這個小小的要求,我就將被允許參加這次大會,和前五名學生另外四名同學一同上台領獎,還第一個領獎、發言的就是我。
爹說,實際上,這次大會對我個人,就我張小禹個人才是真正決定命運的大會,對前五名學生的另外四名學生完全談不上,因為他們輝煌燦爛的前程是註定的,他們一直就走在光明大道上,這次大會只不過是他們光明大道上的一站而已。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老師們說了,我若果滿足不了他們這個小小的要求——老師們說它於我是輕而易舉、水到渠成的,更是我會毫不猶豫滿足他們的,連最微小的不心甘、不情願、不會做、做不到、做不好都不可能——我就不會准允參加這次大會,也得不成那個獎狀和獎品,老師們會宣布它們作廢,同時還會宣布我這半年好轉的表現出作廢,我還是半年前的我,甚至比半年前的更加惡劣、腐爛、墮落、不可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