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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第 1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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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對於少小的我來說,我絕不是沒有做出嘗試,以求進入到人們那個世界中去,以求成為一個人們和他們那個世界所期望的孩子。其中有一次嘗試雖然在四十多歲的我看來無疑是非常可笑的,太小孩子家家了,但是,它給我印象卻是刻骨銘心的,這也是在說,就是對於四十多歲的我來說,它也是刻骨銘心的,儘管能不能把它寫好,寫出它那種能夠讓人刻骨銘心的東西來,那是另外一回事。
讓我刻骨銘心,首先就是因為做出這個決定和行動對於我的那種極度的艱難和所要承受的極度的痛苦。對於已經四十□□望五十歲的我來說,不說把世間的苦痛都經歷了,也經歷了大部分,至少是經歷了太多了。但是,回想起來,我仍為當年為做這個決定和行動所經受那種體驗而後怕,儘管對那種體驗可以認為它是沒有道理的,都是我主觀想像出來的。
我已經多次說過了,我是活在“自己”之中的,一個形狀並不固定的罩子把我罩在裡面,它最大的時候也只有我們家的幾間房子大小,裡面什麼也沒有,只有高溫高熱和寒冷,熱得跟地獄差不多,我甚至於懷疑就是太陽中心也未必會這麼熱,儘管我知道太陽之熱就是最堅硬的金屬在離它還有若干公里的地方就已經化成蒸氣消散了。是的,它裡面也寒冷,冷得我只想生活到北極去,我寧要北極的冷也不要這種冷,但是,這種冷和那熱卻並不互相抵消,我必須同時承受它們。實際上,我已經冷到一看見火就想鑽進去被它燒,我熱得一看見冰雪就抑制不住要脫光了衣服躺臥在裡面凍上幾天幾夜的程度了。
你還別說,我在一個暑假,那一年中最熱的日子,一整個暑假每天晌午烈日當頭照,外邊沒有一個人、所有人、我們家裡的人都在家裡睡午覺的時候,偷跑到後山上在一個沒人能發現我的地方把上衣脫了動也不動站在太陽下讓太陽暴曬。我是受到地獄一般的控制的,但是,從來也是只要我要做到的事情,一次也沒有不成功過。我就這樣做了一個暑假,曬到最後我肩膀和背上起滿了水泡,肩膀和背也整個紅腫了,腦子裡成了至少有一百度的溫度的漿糊,走路隨時準備暈倒下去,這讓爹媽發現了,把我弄去看醫生,醫生當成我被一群劇毒之蟲所害醫治才罷休。我為什麼這樣呢?就為用這個辦法驅散我身上,特別是心裡那種終年如一日的寒冷感。一年冬天,下了一場大雪,對這場雪最高興是我,儘管我是不會表露出來的。一連多個晚上,我都偷偷出門去在雪地脫光了上衣動也不動地站到快雞叫第二遍了才進屋睡覺。為什麼這樣呢?就為驅散身上,特別是心裡那種終年如一日的在烈火中焚燒的感覺。有一回,媽叫我燒鍋,灶腔里熊熊火焰對我有那樣的魅力,我實在忍不住了,竟把頭往灶腔里伸去,想在灶腔里的火里把我的頭燒成焦炭,我想也只有這樣才能驅散我的腦袋終年如一日地體驗著的那種真的可怕的寒冷感,要不是我因為灶門比我的頭稍小一點往裡伸頭比較費力而正全心全意地克服障礙眼看就要成功時被進灶房來的媽發現了,媽叫了一聲,我可能都已經把頭伸到那堆火里去了。
還有這樣一件事情。對太陽我有一種複雜的感情。我認為我們世界一切都是被燒焦了的,而一切都是被燒焦了的,就因為我們距離太陽太近的緣故。所以,我出於“責任感”和“使命感”,在一年中太陽最熱顯然距離我們也最近的那個季節里,天天中午放學的路上一路上都會直視著太陽,眼睛眨也不眨。我覺得我的“責任”和“使命”就是做到讓大家看到一個在距離太陽太近的地方生存的絕對災難性後果的活生生的例子,而沒人來做這個例子,我就別無選擇得自己來做這個活生生的例子。
中午放學的時候正是一天中太陽最熱,顯然也是距離我們最近的時候。我們這裡的人習慣把最炎熱熾烈的太陽稱為“金光子太陽”,在那麼一個時期里,我只要在看得見金光子太陽的時候就一定要直視太陽,而且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直到我到了看不見太陽的地方為止。我天天如此,當然就被人們發現了,他們議論紛紛,都說敢像我這樣看金光子太陽,我的眼睛是非瞎不可的,還說我顯然已經神經不正常了,還聽見他們叫他們的娃兒離我遠點。實際上,從小爹媽就告誡我們不要用拿眼睛看“金光子太陽”,它會讓人眼睛瞎掉的。我當然怕我的眼睛瞎了,但是,我是一個人,被迫在距離太陽這麼近的地方生存,這樣做就是我作為一個人的責任和天職了,我別無選擇。的確,像這樣看太陽的後果很可怕,沒幾天眼睛就像刺一般地痛,看著太陽時就更痛了,但我無法停止下來,因為我面臨的是到底是生存還是毀滅的選擇。我堅持了下去,後來,我眼睛沒有瞎掉,還把太陽“戰勝”了,在我的直視中的金光子太陽再不是什麼金光子太陽了,而是黑色的、不發光的、沒有一點熱度的,我繼續堅持下去,它又從一個黑色的、不發光的太陽變成了一個直視它不到幾分鐘就變成了一個洞,透過這個洞我看見了如果倒出來足可以堆滿世界的累累白骨的太陽,我再堅持下去,最後就成了一直視太陽,太陽就成了一個讓我看到累累白骨的太陽,繼而這些白骨就從天空中傾倒下來,同時跟著倒下來的還有寒冰,這些白骨和寒冰一下子就把整個世界埋葬了,也把我埋葬了,我不得不調整自己以從這個可怕的幻覺中擺脫出來。我再不敢直視太陽了,但是,後果卻造成了,從此我的學習屋的頂樑上就掛著一輪火紅的太陽,有臉盆那麼大。它當然是我的幻覺了,但是,它可怕的熱感卻是真實的,它叫我只要一在我的學習屋裡,就如在獄的火坑裡一般。
我還有過一看見繩子就想用它來勒死自己,一看見農藥瓶就有抑制不住的衝過去搶過來一口全喝下,一看見刀就渴望用它來結束我的生命,我以拼命的力氣控制自己才沒有這樣做的時候,這就不用多說了。
我活得生不如死。即使到了四十八歲今天,我也要說那時候我活得生不如死,儘管一切都是我主觀想像出來的,那個什麼“罩子”就是我主觀想像出來的,沒有這個罩子,不在這個罩子裡面,我也不會活得生不如死。
更重要的是,在這個罩子裡面,不僅沒有出路,只有死路一條,而且這是一個人所可能犯下的最大的罪惡,對世界、社會、人們、家庭和自己都是如此。這當然也可以說是我的主觀想像,可是,事情對於年少的我來說它就是這樣。
在這個罩子裡面的歲月里,我生不如死,無限羨慕罩子外面的世界,那個世界就是爹常說的“我們的世界”,要那裡才有天、有地、有空氣、有日月星辰、有人類、有社會、有世界,也才有農民和非農民,有成功、當官、發財、改變命運等等,也才會有像高考恢復我們農民的子女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考上大學脫掉農皮那樣的好事情,總之,它什麼都有,一切可能的都是有可能的,就跟我這個罩子裡面的世界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可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