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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時想到的是公社醫院,公社醫院的那些“國家醫務工作者”。他比現在小几歲的時候經常生病,生的還是“赤腳醫生”治不了、沒辦法不得不爹背上他一次又一次上公社醫院治的病,但是,就因為他不是“國家工作者”,而是和“國家工作者”判然有別的另一類人,農民,這些“國家醫務工作者”就不理會他、不給他看病,醫生不給他開方子,問他爹這問他爹那,問到了爹教的一個學生現在已經是某公社黨委副書記了,才說:“好好好,我給你這個娃兒看一下!你一定要保住這關係,發展這個關係,不管用什麼手段和付出多大的代價,這才好叫他將來能給你的娃兒找一條出路,要不,像農民家庭的娃兒,說不好聽點,養還不如不養!”把方子給開了,方子開了,那些負責抓藥的又不給抓藥,爹給他們陪笑臉,說好話,他們都是些男女青年,爹卻叫他們大哥大姐,大哥大姐不成又叫他們叔叔、阿姨,但是,一上午過去了,他們在那兒聊天、談笑、打跳,男的逗女的、女的逗男的,逗累了就聊天,聊的都是各自顯擺自己的話,顯擺自己的工作好、家庭好、關係硬、背景大,全是這些東西,就是不給抓藥,理都不理,末了,卻說下班時間到了,門一關走了,還不讓在醫院裡面等,只能在醫院外面等,他們去吃飯,飯吃了還要睡午覺,到下午上班的時間了,卻姍姍來遲,來了還是不給抓藥,爹這時都不叫他們叔叔、阿姨了,而是叫爺爺、奶奶了,但是,叫爺爺、奶奶也無濟於事,那個給他們開方子的醫生實在看不過去,來對這些小年輕們說,這孩子有個叔叔是某某公社黨委副書記呢,給他抓一下吧,但他們還是不抓,就完全當他和他爹不存在,最後,日薄西山了,快到他們這一天最後一次下班時間了,才把藥給他們抓了,這一整天,這一醫院的人就接待了他這麼一個病人,開了一個方子,抓了一副藥,他還不是一次遭遇到這個,而是他爹幾次背他到醫院每次遭遇到的都是這個,大同小異,最後,爹都氣得在路上罵他、打他,把受的那屈辱發泄到他身上。對這些他有刻骨銘心的記憶。
他已經活了這麼幾年了,不算他親身經歷的,就他聽說的,也夠他明白了,每一個上醫院看過病的農民都有和他同樣的經歷,而且是每一次上醫院看病都是這樣的經歷,每一個上供銷社、信用社、糧店,最後還有那個叫做公社政府的所有“國家單位”,也就是那裡是“國家工作者”在做事的地方辦事的農民也都每次會遭遇到同樣的經歷,概括地說,就是他們不理你,就不理你,絕對看不起你,就看不起你,你只有靠那種非正常手段,比方說,對他們竭盡討好獻媚之能事,讓他們知道你有一個當官的親戚什麼的,或你幫他們把他們的屋子打掃了,屎尿盆子端去給他們倒了涮了,幫他們把他們的爹娘的屍體背出醫院了,等等,他們才可能給你辦事,辦那本是他們的職責範圍內的事。這個時候,他痛苦地想到的是,那個受傷的、不馬上得到醫院的救治就可能會死的孩子是永遠也到不了醫院的,不管多少人抬著他或背著他十萬火急地向醫院趕去,因為醫院雖然“存在”,布滿世界,卻只是幻影,並不真實,人們,不管多麼聰明,費多大的力也找不到真正實存的醫院。他這種心理已經近乎病態了。
第30章 太陽·第二卷 、立下宏願8
h 什麼才是真相
還有一次,人們的遊戲正達到仿佛他們都飛到了天上,他們都成了玉帝麾下鏖戰的天兵神將,連宇宙都被他們打得“萬里澄清玉宇埃”了,喊聲、笑聲讓小禹想到了眾仙爛醉狂歡的王母娘娘的蟠桃會,想到了太上老君的燒得正旺的煉丹爐里那一眼望不到邊的純清的爐火。鏖戰進行著。可是,也不知是咋的,一會兒後,鏖戰自動冷場了,在越來越稀落的笑聲中漸漸停了下來,小禹也松馳下來。這時候,小禹才聽到一位大姑娘在邊嚎哭邊破口大罵,其慘絕和狂怒難以言狀。隔得不算遠。“還在踩還在踩都踩死了沒氣氣了這下對球了巴實了安逸了舒服了……”小禹聽到的就是這些。這時他才明白這個大姑娘已經這樣不顧一切地叫罵哭嚎了好一陣子了,是她慘絕的叫罵和嚎哭使人們終於有點不知趣了,才停下來了。也聽得出來她還曾如絕望狂怒的母獅撲向人群,小禹也聽到了一個年輕人在申辯:“又怪不到我……”想必這個年輕人吃過這頭髮作的母獅的虧,所以才這麼說。人們的遊戲完全停下來後姑娘叫罵一陣也沒聲了,那兒異常安靜,沒人再說什麼,只有一個火把和一個手電筒的光在晃,許久許久。全場也只是時不時有人在笑,沒人說什麼,沒人議論什麼。
小禹多想把事情弄清楚啊,儘管事情似乎再清楚不過。他不是出於好奇,而要給他靈魂中那日益加重的分裂一個答案,一個解決。對他來說,這個地方在人們這個遊戲中踩死踩傷了幾個孩子既是一個血淋淋的不爭的事實,又是一個巨大的謎,一個使他有罪的幻覺,根本沒有也不可能有這樣的事,可他卻看到了有如此的事,那不就是他犯了罪,犯了褻瀆這個世界這些人的罪嗎?那對這個世界這些人敢有這樣的幻覺的人又有誰會不被宣布為是罪人呢?可是,就是發生在距他咫尺之內的這些孩子被踩死踩傷的事,也於他似乎隔著多重世界,與這個世界這些人是無關的,要到達和弄清真相,他得走到比到世界盡頭都還要遠上無數倍的地方。
他有所有理由相信有孩子被踩死踩傷了,相當於殘忍地謀殺他們地被人們踩死踩傷了,但他沒有一個理由把一個污點加之於這個世界這些人,不是嗎?這個世界這些人,包括孩子,當然包括孩子,甚至沒有也不會有死亡的真實性,不是嗎?他到這時為止,還沒有直接看到一個踩死的孩子血淋淋地躺在他面前,他想,他只有直接看到這樣一個孩子才有資格和權利相信真有孩子被踩死踩傷了。可是,他看到,就是他如此直接看到了,看到許多,他同樣什麼也不能肯定!因為,這些孩子到底是人還是兔子、青蛙之類是待定的。他們甚至可能兔子和青蛙也不是,而是椅子、凳子那類的,而椅子、凳子的死傷怎麼可能算得上死傷呢?就算他們是孩子,是人,但是,他們不是死傷於“敵人”、“壞人”、“美國鬼子”、“反動派”、“國民黨”而是死傷於“我們”、“好人”、“人民群眾”的腳下,這死傷就不會是真正的死傷,不是嗎?這些都不是他簡單的疑問,而是一股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有多麼巨大可怕的力量。陷在這股力量中,似乎遠比陷在進行這個遊戲的人們中間可怕,但他沒辦法不陷於其中,因為它就是他自己。
他覺得,也許在哪一次人們這個遊戲中他的腳親自踩著了一個孩子的身體或屍體,才會對破除擋在他眼睛前的迷障看到真相起到一點作用。然而,用不著他這麼想,僅僅因為聽到過那種慘叫,又在人們進行這個遊戲時,他最怕就是自己的腳踩著了那麼一個孩子不管是死還是活的身體了。他不能不面對,如果僅有那麼一次他踩著了,他的一雙腳就沒有再存在下去的權利了,沒有再接觸大地接觸任何事物的資格了,只能讓它萎縮、脫落,作為他的奇惡大罪給剁掉,而他又不能沒有腳。這一恐懼都讓他有些走火入魔了。裹挾在這狼奔豕突的人群中,就是他的腳碰到了一塊石頭或一隻人腿,都可能讓他疑為是一個孩子的身體或屍體,慌忙抬起腳來。儘管他的腳大多數時候並沒有碰到什麼,可是,他老是疑心有一個已經出不了聲的孩子的身體橫陳在前邊,跑起來便不斷有意無意讓腳騰空,不該跨一大步也跨一大步,亂了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