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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黨傾向”和“反社會主義”本身有什麼異同,這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他們在這麼說時所想要傳達出的信息就是“反黨傾向”是比“反社會主義”嚴重得多、性質升級的犯罪,而對於人們,“反黨”作為萬罪之罪、萬惡之惡也已經深入到了他們的骨髓。所以,事實是,當他們說我“反社會主義”時,那是拋出的一枚□□,當他們說我有“反黨傾向”時,那拋出的就是一枚□□了。他們看似不再管我了,由我去了,只是隨意對待我的試卷,實則是他們操縱著一切,操縱著所有人對我的態度和眼光,他們說我是什麼那我就是什麼。所以,他們說我有“反黨傾向”時,那拋出的就是一枚□□。
也許,我的感覺超過了事實,如果我繼續保持我的平靜,繼續面對什麼都以岩石為我的榜樣,哪怕是身子裡所有東西都已經被烈火燒壞了、洪水衝垮了也仍然儘可能紋絲不動,繼續寫我那樣的作文,繼續像我那樣答題,繼續招來他們一個又一個的惡評和罪名,結果也不會有什麼,我的學能夠好好上下去,我的考學考大學也不會遇到什麼外在無法克服的困難,總之,不會有事,什麼也不會有,一切不過是個美好而輕鬆的遊戲罷了,離悲劇性的事情還差十萬八千里,而且就算有事也可以當它不算一回事,看看結果到底會怎樣,就算是我非死即瘋那死和瘋到底是怎樣的也值得去經歷一番,畢竟這世界上有被逼得非死即瘋的人而不是沒有,我為什麼就不應該遭遇這樣的事情呢?再說了,非死即瘋就是悲劇嗎?就不是一個輕鬆的遊戲而已嗎?就不是什麼也不是,什麼也談不上嗎?
但是,在我感覺到,也看到了,當他們拋出這個東西時,它就是一枚□□在老師們中間,在所有學生中間,在爹那裡爆炸了,在所有人那裡爆炸了,它也是一枚□□在我的生活和世界中爆炸了,我已經到頭了,真到頭了,不可能再延續一分一秒了,這時候,我做出了一個決定。
這個決定就是這天晚上上床後在床上決定的。從聽他們說我有“反黨傾向”的那一刻起,我就看什麼都是我已經被這枚□□徹底炸爛的了,在整個考試的過程中,在回家的路上,回到家裡,看什麼都看不到我的人生還可能像這樣繼續維持下去,特別是看到那麼多的人,我認識不認識的,老師們,學生們,我們溝里的人,我們院子裡的人,我們家裡的人,還有在我的生活中扮演著太重要的角色的我爹,我更看不到我可以就像這樣維持到明天的太陽升起,我的明天已經是也必須是永遠的黑暗了,我非死即瘋,變成黑娃第二,已經不是未來的事情了,甚至於不是明天或後天的事情了,它已經來了,就在今天,就在明天天亮到來之前,它就得變成現實,我已經絕對不可能就像這樣看到明天的太陽升起。
這天晚上,我靜靜地躺在床上,深夜了,一家人都睡著了,也都暫時忘記了我的悲劇和我給他們和這個家帶來的不幸,我還靜靜地看著我已經不能看到明天太陽升起的現實處境的洶湧澎湃。家裡靜靜的,我居然還聽到了爹的鼾聲,睡得很平和安靜的鼾聲。這一天他都是很平和安靜的,沒有打我,沒有罵我,現在,他睡著了,更見平和安靜。深深地聽去,聽到不只是爹,媽和兩兄弟也都深深的進入夢鄉了,一院子的人也都進入夢鄉了,我們整個溝的人也全都進入夢鄉了,中心校的老師們和任校長他們也全都進入夢鄉了,即使沒有進入夢鄉的也都只是在做他們自己的事情,這些事情於我僅僅是天空中最遙遠的星星冷寂的閃爍。所有這一切更是切膚入骨地讓我看到我已經沒有明天了,不能就這樣看到明天的太陽升起了。
就這樣,我如被逼到了懸崖邊緣被迫縱身跳下懸崖一樣做出了那個決定。我輕輕地、平靜地,也是深沉地對自己說:“好,給你們一個絕對完美的報復!”這就是我做出的那個決定。不過,必需說明的是,雖然我用了“報復”一詞,但它的字義更接近“答覆”、“回答”而不是我們一般會那樣理解的報復。那個決定好像早就已經成熟等著沖將而出地穿透我向外邊衝來,就要脫口而出時我想要說出的是“報復”一詞,但等這個詞出口之後我才發現它的詞義不是“報復”而是“回答”、“答覆”,也才發現其實這句話不是我說的,而是我內在的神,那種我始終都屈服在它面前的超越的力量和主宰者說的,決定也是它為我做出的,我以為是我自己的決定,所以我用了“報復”一詞,但實際上卻不是這樣,所以我發現這裡“報復”一詞的實際意思是“回答”和“答覆”。事實也證明我為這個決定而有的行為也只是在“回答”、“答覆”他們,而不是在報復他們。
我說我就像縱身跳下懸崖那樣做出了這個決定。事實是,我是真的縱身跳下了懸崖而不是就像跳下了懸崖。其實,我從懂事那天起就站在懸崖邊緣,站在懸崖邊緣的刀鋒上,一邊是虛無和深淵,一邊就是爹、人們,包括中心校的“總負責老師”一定要我成為其中合格的一員的那個世界。而這次我做出的這個決定就是縱身跳進一邊的深淵和虛無之中。當然,我沒有跳到底,或者說沒有讓自己落到底,就好像在下落了一半的距離時被一隻無形的手接住了一樣。雖然跳進虛無是危險的,但只要掌握好了自己的意識狀態,在虛無之中是可以只下落一半的。我就這樣在虛無中下落了一半並穩穩地站住了,站立在虛無之中——不管這種說法多麼令人不能理解,但我的感覺就是這種感覺,我的身心狀態就是這種身心狀態,我只有這樣說才說出了我這種感覺和這種身心狀態。
這個決定是我做出的,又不是我做出的,而是那種超越的力量做出的,是它決定了我。在它這個決定中,它也決定了爹,所有我們溝里的人們,所有中心校的老師們,包括“總負責老師”和任校長等等,可以說,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整個世界,包括時間和空間,把所有這一切都變成了它虛空般的聽從者和順從者,比起“總負責老師”們總是要我們當的那種“機器上的螺絲釘”之聽從和順從要無限地有過之而不無及。
這是個決定,也是一個在決定產生的這一瞬間就已經全部完成和實現,人和神都不可能更改的事件,這個事件將轉化成我們一般所說的現實事件,但這種轉化與其說是轉化,不如說是在現實之中如放映電影那樣放映出來而已,而且絕對不可能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止這種轉化或放映。真正的力量在虛無和虛空之中,真正的事件也發生虛無和虛空之中,虛無和虛空本身就是全部的力量和一切事件,在我們一般看得見摸得著的所謂現實之中發生的一切都是為虛無和虛空的力量所決定的,也是發生在虛無和虛空中的事件對我們的顯現,對這種顯現我們只有觀看的份而絕對不可能影響和改變,除非我們能夠下到虛無和虛空之中去和那種力量結合。當然,我們在任何時候也都和虛無和虛空之中的這種力量是有所關聯的,不然,我根本就不可能存在,而且這也是我們有有限的自由意志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