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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太陽?第一卷 、走上不歸路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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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和媽是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抱著剛滿周歲的哥哥回老家來的,也可以說是逃回老家來的。雖只是聽他們說,但他們說的這幕情景我有生動的想像,並且永遠難以忘懷。
爹媽他們逃回老家來找庇護了,但是,這個晚上爺爺甚至不給他們開門,他們在鄰居家過了一夜。第二天爺爺就給他們分了家,把一間偏房指給了他們就此了結。
這間偏房一半是瓦蓋頂,一半是茅草蓋頂。它破爛不堪,爺爺一貫是用它來堆雜物和柴草的。一想起這間房子,我記憶中最清晰的景象就是外邊下著大雨,爹媽讓我們兩兄弟呆在床上不准下床,屋裡只有這張床上是乾的,別的所有地方都在漏雨,放滿了接雨的鍋碗瓢盆,媽身上淋濕了,頭髮和臉上儘是雨水,忙著把鍋碗瓢盆里滿滿的雨水往屋外潑,爹的樣子和媽一樣,在忙不迭地開鑿小渠,讓在地上四處橫流的雨水淌到屋外去。一會兒他們又消失了,衝出去了,外邊傳來他們那緊急的好像困在大火里沖不出去卻一定要衝出去的聲音,那是為保我們這間房子不被雨水衝垮的相互呼喚的聲音。
我開初對這一切印象只是覺得好玩,覺得暴風雨來了,屋外大下屋裡小下、屋裡屋外渾然一體、爹媽如救命似的屋裡屋外奔忙不但是最自然最正常的景象,而且很美。後來,當在狂風中我們的房子搖搖晃晃,甚至不時發出懾人心魄、對於這房子那是巨大而重要的東西斷裂的巨響,這就讓我害怕了,怕這房子一下倒塌下來我們可沒有人把它乘得起。
寒冬來了,我看見四面的牆上塞滿了大把大把的稻草,也聽爹在說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我們幾個孩子凍壞了。
屋外幾面牆上頂滿了支撐這些牆的木頭柱子,爹嚴厲要求我們不要靠近它們,說絆倒了它們牆就會向外倒下來砸傷甚至於砸死我們。爹這些警告,還有這些日漸增多的橫頂斜撐的木頭讓我有個奇怪而深刻的感覺,覺得我們家的房子是紙糊的,暴風暴雨可以頃刻間把它沖毀或卷上天,一點兒也不能抵禦嚴寒,還承載著巨大的重量,隨時會塌下來,就算是屋裡的耗子都會被壓成肉醬。
到今天,我都還記得,隨著我長大些了,每當我看見牆外那些如穿針引線般密密麻麻起支撐作用的木頭柱子時,它們有的腳部已經腐爛,大多泛白枯朽,我身心中就會湧起一股發怵的體驗,可以說,我這時候的汗毛都倒豎起來了。
這時期我正是貪玩、玩心無窮的年齡,但是,每當在外邊玩得正開心的時候,都會突然想起我們的房子。我會立刻丟下一切跑回家中,久久站在我們的房子跟前。我泥塑般地站在那兒,卻也從不敢走近那些橫頂斜撐的木頭,與它們保持著距離,我感到自己如果邁過了這個距離,我就會如在噩夢中一樣地叫喊起來。我感覺這些木頭都是火柴棍,輕輕一絆就都倒了,整個房子就倒下來壓在我身上了,從此家沒有了,我也非死即傷。我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是一種罪過,這種罪過隨時都可能爆發出來,而一旦爆發出來了,就會叫我和我們一家人從一種現實邁入另一種現實,而這另一種現實是那樣可怕,還不如一切永遠消失,我和我們一家人永遠失去生命和意識好。
平時我不讓自己和我們家、我們的房子的這種緊張關係表現出來,但是,家裡沒人了,我就像接受到一種命令似的每每在外面玩耍,玩著玩著都會突然丟開一切跑回家動也不動站在我們的房子跟前。我覺得我需要永遠這樣站下去,這樣雖然十分難受,但心裡有了一種平靜和一種企圖認清命運、把握命運的感覺。
我沒有想到,有一雙眼睛在我把我盯著,他心中也有和我一樣的焦慮,能夠一眼從我身上看出我這種焦慮的發作。他是我哥哥。
後來,只要我回到家中如石頭般站在我們的房子跟前,覺得在面對甚至在完成我人生一件大事時,哥哥也就怏怏不樂地跟回來了,好像我身上有一根無形的線拎著他似的。看得出來,他在強迫自己這樣做。他用那樣一雙眼睛盯著我,既在窺探我的秘密又盡知我的秘密。看得出來,他恨我,怪我使他的玩耍的快樂短路,恨我使他也意識到自己是一種自己無法承擔的罪過和責任。但他不讓自己這種恨表現出來,而是陪我無聲站在那兒,站在我們搖搖欲墜的房子跟前。
對我們幾個在開始懂事的孩子,爹最愛給我們講的是他當年幹革命工作、當革命幹部的迭宕起伏、榮辱興衰,媽最愛給我們講的則是她跟著爹抱著哥哥逃回老家來當農民最初那幾年的辛酸和眼淚。
媽說那時候,溝里人都瞧不起她,擠兌她,說盡了她的不好聽的話,處處與她為難,爺爺、奶奶,還有我們的親戚和同一個院子裡的鄰居,就更是如此了。我們的親戚都認定爹敗落回老家來當農民都是因為她,還把她叫做“狐狸精”。聽得出來,這個詞對媽的傷害很大。我的那些已經出嫁的姑姑們專門回娘家來指著她的鼻子罵,爺爺天天都揚言要把她趕走。
那時候,為了生計,爹在外地當民辦教師,就媽一個人在家,帶著哥哥和剛出生的我。媽說,爺爺把分家時分給我們的,也是我們家僅有的一口鍋都提走了。媽說家裡的東西,米麵一類的,爺爺、奶奶和姑姑們想來拿就來拿,門上了鎖他們把門撬了就是,媽只有把淚水往肚子裡咽。沒哪個好心人敢幫幫媽,他們給媽拿了點燒火做飯的柴草或蔬菜紅苕啥的,爺爺奶奶知道了,一定來給她奪了,奶奶還要把這些好心人罵個夠。媽說起這些常常是說著說著就掉起淚來,而我則在暗暗慶幸好在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據從媽口中聽到的隻言片語,還有從溝里人那裡聽聞到的,當然還有種種事情,一些年後,我猛然想到爹和媽的婚姻在這段時間出現了危機。不是媽打定了主意,也是媽娘家的一定要把媽領回去了。媽常對我們說:“我不會丟下你們幾個小的的。”聽她這麼說,我想到的是,難道說她丟下我們幾個小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我不是不相信媽,但是,從此我不再可能相信生活本身了。在自己也飽經風霜和經受了婚姻的危機之後,我還想到了,當年爹媽婚姻的危機對爹,尤其是對爹的靈魂和性格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第7章 太陽?第一卷 、走上不歸路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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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媽給我們講的她所有這些辛酸往事中,有一件事情對於我有特別的意義,我覺得它對我的影響在某種意義上說,是無法估量的。
這件事在媽講的所有事中一直隱匿著,漸漸閃現出它的隻言片語,引起了我們的追問,媽總是說:“小孩子家不懂,長大了我再給你們說。”但她還是一次說一點一次說一點最後把整個事情出來了,儘管感覺得到她還是隱匿了許多東西,媽要我們自個去想,但大體輪廓是清楚的。
這件事情就是有一天晚上,我們大隊黨支部書記張良策半夜三更來叫媽把門給他打開,他有“工作上的事”找她談。媽沒有給他開門。此後,半夜張書記來過多次,媽不給他開門,他就把門又搖又撞,弄得咚咚地響,一院子的人都聽得見了,但一院子靜得就像所有人都睡死過去醒不來了,有幾次都差點門就給撞開了,儘管媽把桌子、板凳甚至於柜子都拖去頂在門上。媽說有兩次張書記還想從我們的房子的牆上扒個洞往裡鑽,雖然沒有這樣做,但也是站在那裡想了很久才走的。媽說,張書記沒有這樣做是他覺得這樣做有失他的身份,但最主要的是他怕一動那些牆,那些牆甚至於我們整個房子就倒下來了把他砸了。媽說:“他就是怕把他也砸死了才沒有從牆上扒個洞鑽進來,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