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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每次找到了媽,到了她身邊,才會知道這對她的作用和意義有多大,我們是真的斷然不能不來找到她和她在一起的,但是,那種無名的恨和厭倦,還有瞌睡和睏倦,則如山一樣壓著我,讓我只感覺到時間是何等的漫長,生命是何等的空白。媽一次也不會說我們不該來,該好好睡覺,往往還會傷心地說:“你們這天才來!再過一會來你們就沒的媽了!”有時聽上去她的聲音簡直是淒絕的。
我甚至於感覺到不只是爹如此需要每晚上半夜的時候發作打媽,媽本身就需要在這時候挨爹的打,她需要這個是因為她需要在深夜跑出去,她需要在深夜跑出去是因為她需要我們三個小的這時候去呼喚她、找到她、和她如骨肉相連地待在一起。好多次她考驗似的問我們:“我叫你們回去睡,丟下媽一個人不管,你們得同意不?”我們不能也不敢表露我們真實的那些想法和感受,並且為我們有這些想法和感受而感到自己是如此有罪。
但是,我也覺得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個時候的媽,不愛這個時候的她,就像我不喜歡這個時候的爹、不愛這個時候的爹及世界的一切,夜、天空、星辰、山野、黑乎乎的樹影、夜半這清涼的空氣、墳墓般的山村的房舍、山村房舍里所有的人……什麼我都不喜歡、不愛、不關心它們的去留和存亡,我只需要一樣東西、只愛一樣東西,那就是睡覺,馬上睡覺,但是,唯睡覺不在這個世界和這個宇宙之中,不在萬事萬物之中,距我無限遙遠。每次夜半又被媽和爹的吵鬧驚醒而又不得不硬爬起來去找到媽、依偎在媽身邊直到媽滿意為止的時候,我心中都會哀叫:“這一切什麼時候才到頭啊……”
第9章 太陽?第一卷 、走上不歸路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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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寫我們家,就不能不寫我們家修房子。
在我們家修房子之前,我沒見我們溝里有人修新房子,也聽溝里人說,我們溝好多年都沒人修新房子了,還說連吃的都顧不上,哪還有人修得起房子呢。
我們家呢,聽爹總在說我們們家的房子再不能住人了,我們家一定得修新房子了,但似乎也只是說說而已,儘管我們家的房子已經到了一颳風下雨,爹媽就要把我們幾個小的往鄰居家“疏散”(爹的用語),甚至於在鄰居家過夜的程度。
但是,有一天,爹終於嚴肅鄭重地宣布,我們家要修新房子了!而且要修就修四大間!四大間瓦房!
他這話一出,沒有人不笑他,說他在說夢話,我們家就是把我們現在那房子修補一下的能力也沒有,哪還可能修新房子呢,還要一修就是四大間瓦房!
但是,看爹不僅決心已定,而且成竹在胸。他對人們說,世道將越變越壞,現不馬上動手就再沒機會修什麼新房子了,他有三個兒子,三個兒子長大了將比現在的農民更難離開這個窮山溝,三個兒子長大成人都當農民,都要在這山溝里生活,都要成家立業,都要娶妻生子,而沒房子就哪一樣都是不可能的,只有讓人指戳脊梁骨狗一樣地活一輩子了!
我還記得聽爹說了這些話時的我那種震驚和惶恐,我無法相信人活著似乎最基本最重要也最不可避免的事情就是爹所說的“成家立業”、“娶妻生子”,我更有一種活人,至少是當農民,就似乎是被終身囚禁的感覺。雖然我總在聽我們這裡的人說當農民就是判了“無期徒刑”的,但是,我實看不出當農民怎麼就是判了“無期徒刑”,而聽爹這麼一說,我感到如果我們的未來只能像爹所說的那樣,那就比判了“無期徒刑”還要恐怖。
爹把我們叫到跟前,嚴正地對我們說,我們家決定修新房子是我們家一道分水嶺,一個大轉折,從此,我們一家人都要以此為中心,一家人團結得像一個人,一家人就是一個人,人人都不再是從前的自己而只是我們家這台機器上螺絲釘,所做的事情都僅僅是為服從修房子這個中心的分工的不同。他說,我們家請不起人工,又無錢無物,可以說,一窮二白,什麼也沒有,那就一切我們自己能辦的都自己辦,自己不能辦的也要絕大多數自己辦,自力更生。他說,我們先把磚瓦做起再說,做磚瓦的事情就由他和媽干,我們幾個小的就負責做飯和做家務等等,我們從此再也不能有貪玩之心,再也不能出去玩了,一次也不能出去玩了。他說這是我們家一次二萬五千里長征,只有靠我們上下團結一致,絕對以一個目的為中心、為核心、為一切,不怕吃苦、不怕犧牲才能成功。
雖然我天天都在盼著我們有新房子住,但是,對爹說的這個“二萬五千里長征”,我感到害怕,感到自己有多渺小,甚至感覺到自己是有罪和墮落的:我想我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爹所要求於我們的,因為在“二萬五千里長征”面前,我們還太小太脆弱了。
就這樣,我們家踏上了漫長而其艱辛超乎想像的修房子的征程。雖然我們三個孩子沒有完全達到也大部分達到了爹要求於我們的,但是,真正付出了艱辛的當然是爹媽他們了。我們一切都得從零做起,而且按照爹的安排還得搶時間,不能拖延,就像是要提前實現“共產主義社會”一樣。
在做磚瓦坯的事情上,我們沒請過一次泥水工,沒請過一個匠人,也沒有請過一個人打打下手幫幫忙,所有這些話,不管多專業和技術性的,全都是爹親自干,媽給他打下手。按爹的計算,四間大瓦房,所需成品磚瓦總數就逾三萬,做這些成品磚瓦的坯子的采泥、踩泥、和泥、做坯、晾乾、搬運、貯存等等全是由爹媽兩個人干。而且還全是在晚上和爹的節假日裡干,白天媽要出工,爹要教書,這是他們的“飯碗”,一家人就靠這兩個“飯碗”生存,豈能因為修房子而怠慢“飯碗”。
爹有極其精明的計算和計劃,好像有他這些計算和計劃也就成功了一半了。他說,晚上清靜,注意力集中,效益也就最好,白天那麼多人的眼睛在盯著,那麼多閒人要來說三道四、指指點點,想干也干不好。他說,他一開始就想好了利用晚上,我們擁有每一個清靜的晚上,看來天是不會有絕人之路的。他說,他還有一個非常有利的條件,那就是他可以從此完全在白天睡覺,他教書又沒人在場把他監視著,人到學校了給學生幾下子講了課布置了作業他就可以坐下來打盹了,他說這實在是他個人最有利的條件之一了。
他安排媽每天晚上在天快亮時回來睡一會,因為媽干隊裡的活不能像他那樣方便睡覺。但他告訴媽隊裡那些活實際上也是大有空子可鑽的,他要求媽盡最大可能在干隊裡的活時打盹睡覺,哪怕把熬紅了的一雙眼睛閉上也好,他大講特講閉上雙眼也是一種休息的科學道理,只是媽不能在人面前做得過於引人注目,特別是媽要聯絡幾個相好的,得到她們的幫助,比方說讓她們把媽遮擋住和隨時注意來查看社員群眾的勞動的幹部等等,另外,媽收工回來就馬上睡覺,家裡的事情由他和我們幾個小的干。
他說在我們現在這種情況下,他和媽不僅不能耽誤睡覺,還要睡得更好,因為只有睡好才能保證充沛的體力和精力。我還記得他還要媽從此白天腦子裡儘可能不要想事,也不要把一雙眼睛多用,再有趣再吸引人的事也不要去看,一雙眼睛即使不能閉著也要讓它眯縫著,讓一雙眼睛恢復疲勞是最重要的了。爹設計和想出了許多點子、辦法,於最不可能處他也發現了可能、設計出了可能,似乎是他就憑他這些點子和辦法,再加上他和媽的激情、意志和不辭勞苦、不畏犧牲,就能用一些火柴棍撐起一座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