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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已經被全方位激發起來了,他已經不再是人和他自己了,而是只知一味向上竄不達到極致、達到絕對不會停下來的怪物了。朗讀課文和做作業時,坐的姿勢他認為有一點不對,脫了褲子躺上桌子挨打;握筆時他認為“又沒有握正確”,脫了褲子躺上桌子挨打;上學和放學,他要我和他一起走,他在後邊監視著我,走得他認為我有一步路走得“長”了或“短”了,並未體現“前後絕對一致”,當即就在路上把我按在地上,脫了褲子挨打——褲子是一定要脫的——用他的拳頭打;在家裡,吃飯,也即是喝我們家那著名的“清眼亮眼湯”,“喉嚨又起包了”、嘴角沾了一點飯湯了,某一口飯他發現喝得“匆忙”了,是所謂“囫圇吞棗”,脫了褲子躺到那條大板凳上挨打;吃一頓飯,我不挨兩三次打是吃不完一頓飯的;在茅坑邊大便,他也在一旁監視著,如果一蹲下去大便就沖了出來,或者蹲下去老半天了還沒有大便出來,也要躺到那條大板凳上挨打,或者是馬上就打,或者耐著性子等我解完了再打;解完了,他認為起身過於匆忙了,或過於遲緩了,挨打;在學校,打過了,我從桌子上下來,動作他認為快或慢了,穿褲子他認為動作快了或慢了,褲子穿得他認為不是“正正規規”的,又馬上脫了褲子躺到桌子上挨打,常常一次打要變成好幾次,打好幾次後才會結束。  

    他已經瘋了。這是顯然的。打,打,打啊。我每天早上一醒來活生生看到的就是這一天又為我準備的幾次甚至於十幾次的打在那裡,我不敢想像這一天我將怎麼度過,我絕對無法想像這一天是我能夠度過的。

    打,打,打啊。僅打又怎麼能夠了了。於是,爹發明了著名的、我到而立之年溝里人都還有人向我提起並笑話我的“跪三腳凳”。他把一條好板凳抖去一條腿,這就成了除了那捆黃荊棒外的又一專門用來教育我的工具了。他把凳子搭好,令我跪上去,自然要跪得端端正正,還把耳朵像階級敵人挨□□時那樣扯起,用他的話就是“要扯一尺長!”但不用說,我剛一跪上去,就叭地一聲載下來了,摔個他得意洋洋地說的“狗啃屎”,但立即又得把耳朵“扯一尺長”地跪上去,又“叭”地載下來,如此反覆不止。有一回,也就這一回,我實在忍無可忍了,嚎哭著一下衝出教室逃跑而去。這一瞬間,我是下了逃跑到天涯地角,逃到天涯地角之外,永不回家,永不回這個世界的決心的。可是,我哪是他的對手,他的氣焰更是頓升萬丈,大吼“給我回來”並瘋狂地追上來了,沒追多遠就把我逮住了,如提一隻雞一樣提回去繼續跪三腳凳。從這一次以後,我發誓他再打、再跪三角凳、再受他發明的什麼刑法,我絕不哭了,一聲也不出,一滴眼淚也不掉。我說到做到。  

    有了“三腳凳”後,他還對我正色地說:

    “如果你還不改正過來,全面改正過來,我就不會只用打你和叫你跪三腳凳的辦法了!我會把你五花大綁吊起來打,每打一下你就盪一個鞦韆,每打一下你就盪一個鞦韆!我現在把我這個新方法提前告訴你,讓你有個準備!”

    他是真正瘋了。對於我來說,他這瘋狂是世界性和宇宙性的,或者說他只是這種瘋狂的一個小小的影子而已,還是無數這樣的影子中的一個而已,而我必須將這種世界性和宇宙性的瘋狂全面納入自己,全面承擔下來。我正是被這種幼稚而荒唐的想法所害,才讓爹發展到這一步。的確,說爹是讓我一步步引導到這一步的,一步步逼到這一步的,是一點也沒錯的。

    不過,儘管他可以為所欲為地在我身上發泄他這種瘋狂,但如果說他這種瘋狂僅在我身上發泄還不夠,還要向他能夠伸手的對象伸手,他就遇到對手了,那是另一種對手。

    他已經真正瘋了,所以,他的手必然伸向他能夠伸向的所有對象,不會只限於我。他歷來對我兩個兄弟是少有關心和關注的,這也使他們很少挨他的打,雖然不會完全不挨他的打。但是,我的作文事件把他逼瘋以後,他也開始像打我一樣打他們了,也開始一看見他們就像看見了我,看見了那玷污世界和人類、世界和人類絕對不會放過他的罪惡。他們也因為“一步”之差、“一言”之錯、“一動”之誤而被他拖過來就打。他們甚至於是僅僅因為被他看見了他就會瘋性發作,非打他們一頓不可。  

    但是,我兩兄弟可不是我。兩兄弟已經看到了他們將淪為我們家裡的第二個我、第三個我,他們必須奮起反抗和自保。他打了他們幾回之後,哥哥就只要一見他又要打他,就會狂喊:“媽!媽!媽!快救命啦快救命啦!”媽保持沉默,但哥哥不會等媽來保護他,他跑到媽那裡去,躲在媽身後,爹衝過來打,媽以護犢的本能保護哥哥,叫爹無法得逞。即使哥哥沒能逃脫,打過之後他也會到媽那裡去哭泣不已,哀叫:“媽呀媽呀媽呀,再打我就沒人了呀!他已經瘋了呀!”媽被感動,母子抱頭痛哭。到爹再打哥哥時,媽就不要命地去保護哥哥,奪了爹的棒,一下子折成兩段,即使讓自己挨打,也絕不讓爹近一下哥哥的身。哥哥也是爹班上的學生,高我兩個年級,在家裡媽可以保護他,在學校就沒這等好事了。但這難不倒哥哥,他不去上學了,每天寸步不離媽左右,媽出工,他也去出工,他聲稱他不會再上學了,就當一輩子農民,他還和群眾們打成了一片,爹打他時還會受到群眾的保護,群眾們給爹講我們家裡該打的不是他。他變成了個返回母體的嬰兒一般,得到了完全的安全,爹只有對他放手。

    弟弟的方式和哥哥不一樣,但也同樣有效。爹打他,他一定會見機就逃跑,給捉回來以後,他仍會再次逃跑,並且做出誰都想不到的事情來。他從小好動,體能在我們三兄弟中是最好的,爬樹爬房是他的看家本領。爹打他,他逃脫了,爹追趕,他卻像貓一樣爬上樹去了,不知咋的又出現在房檐上了。爹在下邊急得團團轉,發了狠要把他捉將下來。他指著爹的鼻子叫道:  

    “你來!你來我就跳!”

    房檐那麼高,跳下來不傷筋動骨才怪。但爹不相信他真會跳,借來梯子往房上爬,手裡提著棒,似乎在房子上也要把他打一頓。但是,弟弟在他剛上房時就如一發發射出來的炮彈一般地從房子上跳下來了,圍觀的眾人一遍喊聲。

    似乎是個奇蹟,從那麼高的房檐上跳下來,弟弟毫髮未損,爹也就不長記性。又到弟弟挨打時,弟弟滿田野跑,爹在後面追趕,把他累得叫一溝人看他的笑話,卻怎麼也將弟弟逮不住。他大喊:“給我逮住!給我逮住!”但是,誰會給他逮住呢?弟弟畢竟年幼,終於跑不動了,而爹則還有的是體力。但是,弟弟站住的地方是一個大水塘,這個水塘很有名,水塘□□,這幾年連續大天乾溝里連水井都大多沒水了它的水卻始終是滿滿的,它還淹死過不慎掉到裡面的和跳水自殺的人,人們對它既愛又恨,都有關於它的神話傳說在流行了。弟弟跑到這裡跑不動了,驀然地單膝跪在水塘邊,正色地對爹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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