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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我已經在上學了。每次放學回家,走進院子,走到那個拐角處,拐過它就能一眼看到我們家的家門,如果門開著就能一眼看見那堆被可笑地偽裝起來的全是爹偷來的樹木的時候,是我不知道多麼艱難的時候。因為怕看見了那幕我們偷的這些樹正在受到清查的情景。
有一回,我放學回家,還沒有進院子,就聽見了一片嘈雜聲。但這聲音並不是一片混亂。顯然是幾個社員群眾在把我們家那些樹一根一根地從屋裡抬出來,整齊有序地排放在院子裡,一個上下的人都信得過的幹部在清點、丈量這些樹木,向一個身份應該是文書的人報數,這個文書在一個整潔的小本子上認真地記錄著。顯然有兩三個穿著筆挺的中山裝的公社級的幹部在場,他們坐在那裡,顯得很平靜自在,還在聊天,說的是些今天的天氣如何的話題。我聽見爹立在一旁,好像什麼也沒有想的樣子,只在習慣地用手在肩胛處搓汗條,也像我熟習地那樣全身顫抖著,身邊一邊站著一個民兵,有把他控制著的樣子。媽在把開水遞到那幾個公社來的幹部手裡,謙卑地請他們喝水,他們擺擺手說他們不渴,你去忙你該忙的事情吧。
我走進院子,走向那個拐角,越來越清晰地聽見的聲音愈加表明了我剛才聽見的是沒有錯的,並且,院子裡的情形我也逐漸能看到一些了,我看到了好多圍觀的群眾的背影,聽到了他們沒有大驚小怪地叫喊,沒有議論紛紛,但不時還是要說兩句,發出低低的“媽呀,這麼多呀……”的驚嘆。我看見他們動了起來,在讓道,原來是給又抬出來的樹木讓道,我看見了這幾根樹木的頭子。我還看到了在我本來不進院子就能一眼看見的好幾個地方都站滿了人,先我沒注意,是因為他們幾乎是沉默的,主要是在觀看,也在議論,但議論的聲音也不大。看他們有那麼多,還是那樣的樣子,我就本能地抬了一下頭,看見我們的院子後面那面坡上也站滿了人,差不多有半條溝的人,他們也都靜靜地站在那裡看我們院子裡的情景,在他們站的那裡可以把我們院子裡情形整個看個一清二楚。看來,一溝人都知道我們家今天出了什麼樣的事情了,只是我到現在才知道。
經歷了那麼長時間和那麼多恐懼的折磨,卻沒有想到自己所恐懼的事情就這麼來了,來得這麼平常,這麼自然,這麼簡單,沒有一點驚人之處,讓以前所有那些恐懼、擔心都顯得沒有一點意義了,叫你只有顯得那麼簡單而平常有現實需要面對了。
我真不想再往前走了,永遠也不向前走一步了,可是,我沒有辦法,特別是,在這種時候,我還不能讓所有正看著我們家的災難的人看出我在我們家的災難到來時有一點閃失,所以,我還是一步步走近那個致命的拐角並走過了它了。走過了它我才看見院子裡空空如也,根本就沒有那些事情,連一個人、一隻鳥也沒有,空空蕩蕩,鴉雀無聲,再朝那些我確信自己看見站滿了人的地方看去,那些地方也一個人都沒有,往院子後山上那個我剛才幾乎看見了半條溝的人的坡上望去,那坡上也空空如也,一個人也沒有,一個人也沒有過。剛才的一切只是我的一個過於似真的幻覺。
這整個幻覺在我拐過這個拐角而沒有看到我以為一定會看到的情景時“嗖”地一聲全沒了,感覺是就像把一枚釘在我腦袋裡的釘子拔掉了,並且也和一下拔掉了我腦袋裡的一枚釘子一樣,留下了一種完全無法忍受卻又只有忍受的奇特可怕的痛苦,一種甚至於相近於死亡的感覺。
我的感覺是,我已經被長期高度的精神上的緊張和深入而病態的恐懼給毀了,就像我在爹身上看到的那種生存和生活已將他毀了一樣。
但是,主觀永遠是主觀,不管它多麼殘酷可怕,它也代替不了現實的殘酷可怕,抵消不了現實的殘酷可怕,阻止不了現實的殘酷可怕。
我們家那堆偷來樹最後終於還是出事了。爹被通知去大隊部。我們立刻知道這就是我們家那堆偷來的樹出事了,大隊部要找我們的事了。他們不找我們的事也就不會有誰找我們的事。爹去的時間不長,但我們覺得時間很長,在這個短暫而漫長的時間裡我體驗到了一種可怕的,已經超乎語言可以描述的寂靜。在他去的這個時間裡我們家也的確只有寂靜。他回來了,什麼也沒有說,我們也沒有問他什麼。但是,我卻偷聽到了他和媽的談話,而且只偷聽到了一句,這句話就是媽平靜而堅定地說:“我去找他!”媽一落口我就知道她所說的“他”是誰了,又為什麼只有她去找他。爹沒有說話。但我的心卻像一下子吸進去了一切、它本身也像是一下子被吸走了吸進了虛無一般地體驗到了爹這一瞬間的無言所表達的令人顫抖的一切。我立刻就走開了。
媽是一個晚上去找張書記的。她沒有對誰說她出門了,她去幹什麼,是去找張書記,但我們都知道她出門了,出門就是去找張書記。她去的時間也不長,但是,在這個短暫而漫長的時間裡,我再一次體驗到了那種可怕的寂靜,那種可以壓碎一切也壓碎了一切的寂靜。事實也是,在她離去的這段時間裡,我們一家人都知道她離去了,她是去幹什麼,所以,一家人都彼此躲開對方,單獨與寂靜無聲相守。我們都必須單獨和寂靜相守,躲開任何人,躲開所有人,躲開任何事,躲開所有事,也躲開所有聲音,避免發出任何聲音,但是,也只有我們自己知道這時候單獨與寂靜相守是多麼可怕,這種寂靜是多麼可怕,是人就絕對不能遭遇這種寂靜,更不能和這種寂靜單獨相守。
媽這次出行過後兩三天的一天中午,烈日如火,正是一溝人都在家歇息溝里比午夜還靜寂的時候,家裡人也都像是在各自的地方安安靜靜地午休的時候,她又去找了張書記,同樣沒有對家裡人說她出去了,她去幹什麼,也同樣是從後門走的。我甚至於是她都走了好一陣子才一下子意識到她出門了,去幹什麼了,這一瞬間,我一下子就從家裡所有東西、每一樣東西中都看到她出門了,她去幹什麼了。我從家裡每一樣東西,哪怕只是在從瓦縫裡射進屋裡來的光柱中飄飛的塵埃中都如此看到如果她沒有離去,沒有去做那件事情,這時候家裡就不會有一件事情、一樣東西會是我現在看到的這個樣子。我從家裡每一件事情、每一樣東西中都如此看到,從這時候起到她去把那件事辦了回來,我不再可能看到任何人了,也不會有人來讓我看到了,我也不再可能出聲和聽得到家裡其他人的聲音了,我只有單獨和這時候穿透一切而將我密封起來了的這種特定的、把所有一切我無法面對卻不得不面對的真相大寫在它裡面的寂靜相守了。
這個寂靜,和媽上次去找張書記時我所遭遇的那種寂靜是同一種寂靜,但是,這一次它卻比上次強大不知多少了,就好像同樣是火,但上次的火只不過是把我燒傷了而已,而這一次它卻是將我燒死的火了。我看著它,我從一切中看著它,和它相對,即使僅僅是一粒塵埃,我也從這粒塵埃中整個地看著它、看著它整個,在所有一切中、在每一樣東西中、每一樣東西的每一處每一點中,我都整個地看著它、看著它整個,而它是那樣可怕,我沒有任何辦法迴避、躲避、逃離這種可怕,也沒有任何東西任何人幫助我,我只有看著它,整個看著它和看著它整個,也被它整個“看著”,就這樣,我看到自己只有向那麼一條路走去,面對如此的可怕這是我別無選擇的,而且,我也看到自己已經走上那條路了。這條路就是我的一生已經不可逆轉了,已經被徹底地、永遠地決定了,我將走上一條不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