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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一點也不冤。我知道歷次考試,在總體上,我仍然遵循著我平生參加的第一次數學競賽那套模式。這是我沒有辦法的事情。看起來,我在和一般考生一樣地答題,試卷被批改,得分數,還常常是好分數,從分數上看,我的學習成績在全公社也名列前茅,多數時候是名列第一。但是,對於我,我根本就沒有這些東西,也不可能有這些東西,我答的題,我得的分數,看上去都是鬼,是陰間的東西,不是也不可能是人間的東西。
我無限羨慕任何一個學生,在哪一個學生面前,包括那註定考不上大學只有回家當他們所說的農民的學生面前,我都自慚形穢,無地自容。這就因為他們縱然每次考試都得零分,他們也在人間,他們得的分數也是人間的分數,他們就算每次得零分也還在人間,和其他學生同在一片藍天下,而且也還有希望。而我就算每一次都得滿分也是無意義的,因為它是鬼得的分數,是陰間的東西,它在人間絕對沒有立足之地,更沒有未來,沒有明天。這是我沒辦法的事情,因為我是我而非他人,我就因為我是我就只能活在陰間而非人間,活世界之外、宇宙之外,做鬼而無法做人。
不過,如果說是客觀事實使我只有做鬼而無法做人,那也得說我是自主自決選擇和決定了不做人而做鬼,活在世界之外的黑暗、寒冷、孤立、危險,沒有前途沒有未來之中,不活在溫暖的,有希望有未來,如果努力還能脫掉“農皮”的人間。我一直不含糊地遵循著自己這個選擇。所以,我的答題看上去不是人做的而是鬼做的,是陰間的東西,翻譯成他們的語言那就是“反社會”之類,是我調動自己整個身心,投入了自己的一切,可以說甚至於投入進了自己的生命進行有意識有目的地“創造”的結果。
有一次考試,那是我最精心,用意最深遠的“作品”之一。我把它做得各方面都那樣符合他們的標準,絕對無可挑剔,連最微小的細枝末節也不放過,卻又在他們一定能夠發現的深處置入了一雙嘲弄地看著他們的眼睛。
我知道對這一次考試他們一定會給我滿分,也一定還會對我如此這般。他們果然如此。我又一次去中心校參加考試時,他們拿出我這次考試的這張卷子,在場的老師竟有七八位,嚴陣以待。對他們這樣,我感到怎樣的厭倦,又怎樣發怵啊。在極度的厭倦中是雙腿抖得篩糠似的。
“總負責老師”鍾老師先讓我把我試卷過目了一遍之後說:
“從你到我們這裡參加考試以來,這次做得最好。從純粹考試這個角度看,簡直做得無可挑剔。所以,我們給了你這次考試一個滿分。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也是你這次考試應該得到的分數。當然,這不是說你這份試卷上就沒有這樣或那樣的問題。不過,任何事物都是相對的,世界上就不存在絕對的事物。這是馬克思主義早就告訴我們的。所以,我們在原則上不能更沒有計較你這份試卷答題中還存在的這樣那樣的問題,還是依一般的標準給你了一個滿分。再說了,滿分也同樣不是絕對的,並不能說明所有問題,只能說明某一方面,就算是很重要的方面,也還是只是一方面。
“不過,我們這次找你來並不是要談這些。我們要告訴你,要讓你心裡有底的是,你自從在我們這裡參加考試以來,每次考試,更確切地說是從你第一次來這裡考試到今天的整體的那個過程,你都目空一切,心中並無什麼讀書和學習,更沒有好好做一個人一個學生的觀念,絕對把自己凌駕於學校、老師、社會之上,更有一種穩定的反社會的特性。
“事實上,我們對這些或當面對你,或通過你父親轉告,已多次嚴肅地告訴過你了。它們是我們在你身上所發現的最需要改正的,也可以說是唯一必需改正的,但你並沒有作任何改正,而且還在穩定地向前,向更惡劣、嚴重的方向發展。這還僅僅是通過你的考卷上的答題讓我們看到並形成的一致的共識。
“就是你這次考試,試卷上的答題在哪個閱卷老師眼中都會是無可挑剔,但同樣,你把自己凌駕於一切之上,你更有一種穩定的反社會特性,也更突出地表現出來了。我們關心也觀察了你這麼久,已不能不把你從當初到現在作為一個整體看待,而對這個整體,我也不能不看到它不是任何其他東西,就是,就只是我剛才所說的那個東西。
“我們這次找你來就是要對你說,我們已不能不以我剛才所說的你這個整體而作出結論,這個結論就是你這個人是一貫如此的,從小到現在的所有一切方面,包括你的考試、學習、讀書在內的所有一切,還包括你考試、學習、讀書之外的所有一切,你生活和人生的其他方面,你都是如此,也就是你都是把自己絕對凌駕於整個世界、整個社會之上,並且始終具有一種穩定的反社會特性。這一點我們已認為是毫無疑問的。
“你把自己絕對凌駕於學校、老師、我們之上,已經是很嚴重的、性質上的問題了。你有反社會的特性,把自己凌駕於全社會之上,並且從小就是如此,一直在所有方面都是如此,它就再也不是我剛才所說的你把自己凌駕於我們學校和老師之上那種性質了。雖然兩者有聯繫,甚至於必然的聯繫,但說到性質,站到原則的高度看,那差別就大了。我還不能確切地知道你能否知道這種差別有多大,在我們社會裡面,一個人具有反社會的特性那會是一種什麼性質。
“我們已打算把你這一問題向學校領導做個專題匯報,並且是今天下去後就會做。我本人已經準備了一份材料。當然,學校領導雖然日理萬機,卻也早已對你的情況有所耳聞,甚至於有所了解。我們的李主任昨天都還向我問過你的情況!
“我還要說,你可能會說,我們出示不了太多、太充分的證據,憑什麼就對你整個人下這麼一個結論。雖然事實是,這種證據只需要有一條就夠了。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論只需要有一條就夠了。但我要說的是,通過我對你作為一個活生生的、具體的人的接觸和觀察,我也覺得對你下這個結論是負責任的。我們對一個人具體的接觸,往往比他的任何間接證據更能說明問題。就我個人來說,我已經對你有幾個月的接觸和觀察了,不是一天兩天,一次兩次了。不只是我,我們中心校的所有老師都有一個共識,不看你在你的試卷上反映出來的問題,只看你出現在我們中心校後的最一般的、我們肉眼看得見的言行舉止,如果出現了你在試卷上的答題反映出你有穩定的反社會特性的證據,那實在是不會太出人意料。
“今天我找你來只是要對你作一個透徹、全面的說明,不是想教訓你,也不是要對你馬上就作什麼處理。再說了,對你作出處理,現在看,在某些方面都有點越出我的權限了,我還得向上級領導匯報,聽上級領導的意見。我現在,眼前還只是想以一個長輩的身份告訴你,你再這樣下去,仍然是本性不改,仍然是連如此嚴重的本性都不改,不僅你個人的所謂前程將完全談不上,還會把你的家庭毀了。我們都不想看到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