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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也許你對我上面說的兩種情況都會有所不服,那我們就暫把它們放在一邊,退後一步來看第三種情況。
“我們把你這份教考卷作為特例來對待,把你這個人作為特例來對待,假定你有超人一等的能力,你有本事超過所有人,你甚至能夠違背客觀規律,違背馬克思主義的真理,能夠拔著自己的頭髮飛上天!”
眾人又笑了起來,他們每次的笑都讓我更是一陣陣發怵和發冷,但是他們一定在他們覺得應該笑的時候笑起來,該怎樣笑就怎樣笑。
“但是,如果這次競賽的整個考評工作結束後,我們沒有發現一位考生也像你一樣把題全做對了,做得跟你一模一樣,那我們在原則上仍然只有給你這份考卷評零分。這是因為,你張小禹做得出來的事,就一定會有第二個人、第三個人、第四個人,甚至更多的人做得出來。
“你能拔著自己的頭髮飛上天,就一定會有其他的人也能夠拔著自己的頭髮飛上天!你在學校,老師應該每天都在告訴你,集體的力量、大家的力量才是真正的力量,一個人不管他做出了一件什麼樣的事,我們群眾中就一定有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甚至更多的人把同樣的事做得出來。如果果真只有他一個人才能做得出來,我們就絕不能把這判成他個人是有能力的,相反,我倒應該認為他這樣是在向群眾、集體、大家挑釁,是在把自己凌駕於群眾、集體、大家之上,甚至於是在把自己凌駕於我們整個社會之上!因此,從這第三種情況看,我們也只應該給你這份考卷評零分,把它判著廢卷!”
總負責老師繼續說下去:
“介於我以上所說的幾種情況,對你這份考卷,我們認為最好的、最理想的也是你在考試前曾得到過一份資料,這份資料上剛好有今天全部的考題及詳細的解答,你不過是把這些記下來了罷了!你可能也估計到由於種種原因,我們無法找到證據,只要你自己不說、知情者不匯報,我們就拿你沒辦法,所以就把這些資料上的解答洋洋得意地照抄在考卷上了,以求一鳴驚人。但是,我們是認真負責的。像這種情況,如果是考大學,也許不能拿你怎麼樣,可我們這不是考大學,你也不是個大學生而不過是一個農村學校的小學生(眾人又笑了)。
“對於小學生,我們就不只是要注重他們的學習能力,更要注重他們的道德品質!不要說對小學生,在我們社會,對大學生也是這樣的!一旦發現一個學生在道德上有問題,哪怕只是一些蛛絲馬跡,我們也決不能姑息養奸,聽其放任自流!你敢把你通過不能說正當的途徑得到的資料上的東西照抄在考卷上,這至少說明你的道德品質有問題吧?我們拿不出你照抄的證據,但至少可以肯定你有想一鳴驚人的心態吧?就是為了端正你這樣一種不健康的心態,我們也仍可以判你這份考卷為廢卷,給它零分!”
一個個“廢卷”、一個個“零分”,個個都對我是下地獄的判詞,多一個就讓我多看到一個堵死前邊的路的黑色高牆,那可是人生之路,是爹和人們所說的那種出路、活路、生路。我感覺到這對爹也是一樣的,感覺到我們父子這時候是“心心相印”的,兩顆心就是一顆心,為同樣的東西感覺著同樣的寒冷和黑暗,同樣的恐怖。
“就算你能夠把我上面所說的幾種情況都否定了,對你這份考卷,我認為都還會有一種情況,而它們就不是我上面所說的那幾種情況了,性質是另外一回事了!”總負責老師毫不停頓,繼續滔滔不絕地說,“這種情況就是,我們可以認為是有人向你泄了這次的考題。你難道認為我們沒有權力這樣認為麼?當然,說到泄題,我以我的人格擔保我們這次競賽考評組的全體老師,包括我,是不可能向你泄題的(眾人又附和地笑了),對我們這次競賽考評組的全體老師我們不能有任何懷疑,他們不是絕對值得信任的,也不會成為這次競賽考評組的老師。
“我意思只是說,我們在原則上有權力也有理由認為有人向你泄了題,但它和我們這次競賽的考評組的老師是無關的,如果我們進行追查,也不會以我們這次競賽考評組的老師為對象,在中心校,也只有這次競賽考評組的老師們在考試前知道這次競賽的題。所以,對你這份考卷,我不僅有權力有理由判作廢卷,判分零分,還有權力有理由進行追查,追查它的解答的來源,首先就要從你和你親近的人身上開始!”
總負責老師越說越情緒化了,激憤、氣恨,還有滿足和狂喜,正義的光輝在他身上閃耀,他整個人似乎越來越光輝燦爛,在場的所有人全都越來越對他只有崇拜、景仰和敬畏。他也越來越無所顧忌了,如什麼都剖開來亮出來地高躺在椅子裡,脫了鞋,把一隻腳高高放在桌沿上,腳很臭,一股一股的臭氣衝進我的鼻子,這隻臭腳離門口那幾個家長比我還近,但他們誰也沒有表現出聞到了這股臭氣,我的感覺是,即使是在十八層地獄裡受懲罰和折磨的惡鬼也比不上他們的悲慘,但他們沒有一個人離開,沒有一個人表示對總負責老師說的多少有異議,哪怕只是通過神色表現出來,哪怕只是通過不再聽下去了離開去表現出來,他們就像是都被完全凍住了,凝固了。我為他們到這時候了,聽了這麼多了,連僅僅通過離開不再看下去了以表示一自己個人的什麼也沒有而震驚,但是,他們就是連一個離開的人也沒有,還再也沒有人看我一眼,只把目光集中在總負責老師身上,以無限喜悅、幸福、滿意、敬畏的也是無限做作、乾澀、勉強、醜陋的笑望總負責老師,如望著他們的神明。
總負責老師開口閉口“你這份考卷”、“我們這次的競賽”,就好像我與這次競賽是無關的,我沒有對它的任何權利,我只是以我的“考卷”侵犯、玷污了他們這次競賽。總負責老師如此也許是無意識的,但他不知道,也許多少感覺到了,他這樣到底有多么正確。我不在人世間,不在總負責老師所說的那個社會裡面,不在宇宙之中。
我在一坨非人世間的冰裡面,這坨冰有時候可以是看起來只有那麼大的,但實際上它有一整個宇宙那麼大,所有一切,一切考卷、考試、數學競賽那樣的東西,還有現在在我面前的總負責老師這樣的存在,全都在這坨冰之外,沒有任何力量可以穿透這坨冰,它本身也沒有出口和入口,連一絲兒最微小的縫隙也沒有,絕對沒有什麼可以到達這坨冰之外,也絕對沒有什麼可以到這坨冰裡面來,這坨冰裡面只有冰,我也僅僅是這坨冰裡面的冰中之冰。這絕對不是今天來參加這個競賽才是這樣的,而是一向就是這樣的,至少,我已經不記得是否有過不是這樣的時候。這是我的基礎,包括我一切言行的基礎,我的一切言行都是建立在這個基礎上的,從這個基礎出發的,最終僅僅證明我就是這樣一坨冰的真實性。
只有我自己是如此完全清楚,這就是我把今天這次對於我一生都有至關重要的意義的考試弄成了這樣一個結果的根本原因。所以,對於我,總負責老師說得就好像我不是一個考生和學生,我甚至於都不是一個人了,我對這次考試和所有考試沒有我的任何權利,其他考生什麼權利都有,就我沒有,其他考生都是考生和學生,是人,是這個世界的孩子,就我不是,只不過是十分蒼白地表達了事實本身的真相而已。沒有人可能想像我對總負責老師這樣的的接受、接納的程度,就像沒有人可以想像得出我對它們的拒絕、反抗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