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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這次主動來問我們的態度是好的,但我要告訴你的卻是我們現在仍然處於對他的觀察、了解階段,到最後定性尚有一段距離,也需要一段時間。
“我還可以告訴你,我們很可能特別針對他個人考幾次試,出題的方向和內容就為檢測出他身上另外的,目前還潛伏著的、我們只是有所覺察或者說感覺的缺點或某種惡劣本性,別的考生只是在給他陪考而已,儘管我們是不會把我們的這些目的告訴其他考生的,至於在哪一次考試中我們會對他這樣做也同樣不會讓你和他知道!”
這就是爹主動去討教的結果。聽得出來,“總負責老師”如此之言多數是他一時興起的即興發揮,但是,對於爹來說,只要它是從“總負責老師”嘴裡出來的,那就變成永恆和絕對的了。他總是他們不把他叫到面前,他也要出現在他們面前,總是就像在乞求施捨一樣要他們注意我,“關懷”我,特別對待我。他從不去覺察自己,覺察一切,靈魂中只有他的不幸和如何解脫於這種不幸。他不覺察他如此對“總負責老師們”主動,其意遠不只是為了我身上的所謂“缺點”和“惡劣本性”,還為了去向他們表明和炫耀他並非是一無所有、一文不值,他還有我,還有我這個被他們如此特殊對待的兒子。他是個教書的,“總負責老師”們也是教書的,理論上講都是“人民教師”,更進一步說還都是小學教師,但是,再也沒有比他在“總負責老師”們面前更感覺到自己可輕可賤、低人一等了。所以,他在這些人面前尤其有拿我去炫耀的需要。他需要的可以說就是,如果“總負責老師”們不能把他和我看成和他們同一個“層次”、同一個“等級”的話,那就把我看成他們的敵人和仇人吧,這實際上把我,當然也包括他提升了一個“層次”和一個“等級”。
我是一面鏡子,他的一切都反映在我裡面,我把他看得清清楚楚。而我也覺察到,其實我和他大同小異。我也需要受到“特殊對待”,就像是我已經被這樣對待太久了,已經離不了它了,一離開“特殊對待”,我就會像在那二十多天的所謂天堂之旅中一樣,腳下“不是土”的東西被抽走了,虛無和湮滅襲來,得趕緊又牢牢抓住“不是土”的東西。
第159章 第 159 章
3
按照普遍必然規律,事物總是向前發展的,我的事情也一樣。一次考試後,他們把爹叫去說:
“這一次考試又反映出了他還有一個缺點,這個缺點以前被他其他的缺點,尤其是其人格精神、道德水準方面的缺陷掩蓋住了而沒有被我們發現,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覺察。
“這個缺點不能說大,但也不能說小。它完全可以對一個人一生的前程構成最壞的影響。他這個缺點就是馬虎。當然,他以前那些惡劣的東西並不是在這一次的考試中就不突出了,相反,我們認為還有所發展……”
“你□□的他們現在又發現你的新缺點了!”回到家裡,爹對我狂叫,“還不是啥子新缺點,而是以前就一以貫之,你從小就有之!只不過這次在你的考卷中非常突出地顯示出來了罷了!來來來……”
我早已經成為全公社的新聞人物,連去中心校考試的路上都有不少人指點我,還叫得出我的名字。他們每發現我又一個新“缺點”或“缺陷”、“惡劣本性”時,它都會成為全公社的學生乃至於群眾中的爆炸性新聞。我還感覺到,如“馬虎”、“驕傲”、“自滿”、“目中無人”之類,比他們所說的“絕對凌駕於學校和老師之上”在人們中間更有分量和爆炸性。這也許是因為它們看似不像其他罪名那樣咄咄逼人,卻對人們是更具體的,更真實可信,更有說服力。總之,不管是因為什麼,對“絕對凌駕於學校和老師之上”之類,人們只是報以怪誕而意味深長的、幸災樂禍的笑,而對“馬虎”、“驕傲”、“自滿”、“目中無人”之類,在學生和群眾中引起的是經久不衰的熱潮和話題。過了好幾年,我都還記得“總負責老師”們說又發現了我的一個缺點那就是“馬虎”時,多少考生奔走相告,激動得幾乎有點忘乎所以的情景。
有一段時間,他們連續考了幾次語文。考過之後,他們把爹專門叫到辦公室進行了甚為嚴肅的談話。他們說:
“我們結合了他這幾次語文考試,尤其是他的作文,我們可以定性地說他身上有非常突出的反社會特性。自然,他這種特性在他的其他考試中也有突出的表現,我們也曾指出過,但這次我們有更深的發現和掌握。這是我們所有老師集體結合審評他這幾次語文考試,尤其是他寫的作文,大家所取得的共同一致的認識,也即是一種集體的共識。
“目前我們已有全部的把握說這種共識是嚴格符合事實的。我們這種共識就是他身上的反社會特性是穩定的,完全有理由有根據讓我們站在一個非一般的高度來對待。因此,我們對他的驕傲、自滿、馬虎,也包括他一貫凌駕於我們學校和老師之上都得換一種眼光看了。目前還不必說我們如何來對待他這一特性的問題,但具體如何對待是一定應該有的,也會有的……”
他們對他們所說的“具體對待”總是既步步為營,又引而不發。但是,對於我,他們這樣就已經是“具體對待”了,我只感覺到他們的毒箭在如雨點般射來,毫不間斷、毫不停歇,而且越來越猛烈,還講方式講手段,和我們消滅階級敵人不論其殘酷無情,還是其方法手段,其目標堅定、意志堅定,不達到目的不罷休,都有一比。
不過,如果說在其他所有考試上他們對我的斷言和評價並不能說就冤枉了我的話,那在語文,尤其是他們所說的作文考試上,他們就更沒有冤枉我了。我因為我的作文已經在我們溝里鬧出那樣的動靜了。我一直就在擔心著我的作文將會使我對他們更加“暴露”出來。比起其他考試,比如數學考試,語文考試,尤其是作文,本來就是更能“暴露”自己的。而我,雖然已經在作文上受到了溝里人和爹那樣多也不能說不殘酷的教育和改造,但我看不出我有改變自己不再那樣寫作文的任何理由。改變是不可能沒有的,但我還不想丟掉那種“精神”和“靈魂”,我認為丟掉了它們就丟掉了自己,而我所做一切,弄成走到哪裡就壞到哪裡,用我們溝的人的話說就是“走一路爛一路”的結果,只不過就是為了不丟掉“自己”而已。
所以,我擔心他們將從我的作文中發現的,也時刻在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我如等待末日般地等待它,也高度平靜地等待它,把它看成我的宿命,看成一切都不可能違背的“普遍必然規律”的必然,沒有也不會為避免它的到來而做點什麼,比方說改變自己不再那樣寫作文。結果,這一天它就終於到來了。所以,我知道我一點也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