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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隊副書記的兒子就要去上大學了的消息就像風一樣傳遍了全村。副書記的兒子頓時煥然一新,手上戴上了閃閃放光的手錶,人稱金手錶,身上穿上了雪白的的確良襯衫,腳上是油光鋥亮的皮鞋,一副典型的國家幹部的派頭。但,他煥然一新的打扮還不及他手裡那一疊雪白的表格讓人羨慕,都說只要把這幾張表格填寫完畢他就可以帶著這些表格上縣上報導然後坐專車去上大學了。這個在我們溝里人眼中簡直算得上王子皇孫了的幸運兒舉著這一疊表格滿溝奔走,找相關的人簽字、蓋章、填寫,身後擁著一大群孩子,全溝的人都出來了,在溝塄上地坎上的面孔一排排一堆堆的,個個都激動興奮得像在燃燒,那各種各樣無奇不有的羨慕、神往、吹捧的聳人聽聞的溢美之詞使得我感覺到一溝里什麼也沒有了,只有人們的口水子的汪洋大海在翻滾喧囂、洶湧澎湃。

    副書記的兒子把他手裡那疊表格該填寫的都填寫好了,剩下的據說就該由他自己填寫了。但他自己哪會填寫呢,人們都說他是完全看不起讀書和讀書人的,他幾年學生生活對待學習文化知識,完全像他看大隊小賣部一樣,所以,他只是圖名有初中文化而已,這些表可不是他會填的。但是,他可不操心,有人等著為他代筆呢。誰呢?我爹。

    我爹在溝里被認為是真有文化的人,真正的高中畢業生。時代被官方劃分為解放前和解放後,我爹小學念的是解放前的私塾,中學讀於解放後初期,那時候,推薦上大學是聞所未聞的,全靠真本事,爹是靠真功夫考上縣立中學的,說是那一屆我們公社才考上了他一個。但是我爹不過是我們大隊的民辦教師。爹這個身份決定了他就是為大隊副書記的兒子的這疊表格代筆的人。我聽見人們都在說我爹的作用在這個時候體現出來了,我爹這樣的人的作用也就在這個時候體現出來。  

    這天,都說今天就是副書記的兒子來找爹填寫那些表格的時候了,爹早就做好了準備,穿著打扮一新,什麼事也不干就坐在家裡候著,仿佛這真是一個體現他的價值和意義的時刻到了。聽說副書記的兒子已經到院子外邊了,爹連忙出去迎接,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而副書記的兒子呢,一見爹就以當仁不讓的、命令式的態度要爹給他填寫那些表格。看他們那副情景,讓人不能不想到,副書記的兒子看不起讀書和讀書人,實在是有道理的。

    沒有必要寫我們溝一溝人如何隆重地歡送副書記的兒子出溝去上大學、當 “富人貴人”、“人上人”的盛景了。我還記得面對這一幕情景,我甚至於產生了幻覺,看到書上所說的那種公路、鐵路修進我們溝了,汽車、火車、飛機開進我們溝了,這一切都是在幾秒鐘之內出現的,在幾秒鐘之內舉全國之力、全世界之力使之變為現實的,而它們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把我們的副書記的兒子以最隆重的形式接出山去上當“人上人”,享受榮華富貴和對包括我在內的叫做農民的又沒有“背膀子”和“後台”的人發號施令,我感到,為了使這一切成為現實,舉國上下、全世界上下也沒有誰考慮過像我這樣的孩子、我的家庭那樣的家庭的安危存亡,他們看也沒有看到我們,想也想不到我們,我感覺到他們為修那鐵路、公路、飛機壩把成噸成噸的鋼筋混凝土那樣的東西就直接澆到我身上來了,他們是明明看見我了的,也知道我是一個人和一個孩子,但是如此隆重地歡送我們大隊副書記的兒子去當“人上人”是如此重要,把多少個我這樣的埋於鋼筋混凝土裡面也是他們想都不會想的,只會當不管多少個我這樣的也只不過是他們世界裡的黃土而已。不知為什麼,面對這副幻景,我渾身竟如篩糠似的抖了起來。  

    不過,我們副書記的兒子卻最終沒能上成大學。到了縣上,他交了表格,叫他現場還要填寫一份表格。這就得叫他親自執筆了,沒人代勞。可是,他在籍貫一欄里卻堂而皇之地填上了他父親的名字和職位,大概是他只記得他父親和他父親的職位的重要。據說填這份表格多少相當於一個考試,再咋的也還是要考一考的,就是過場也得走一走,要經過五位評委的手,五位評委有四位都是來自縣委各部門的官員,僅一位是縣中學的語文老師,沒想到這個縣中學的語文老師卻是個較真的人,人們所說的“一根筋”,他無論如何也不在同意這個不知籍貫為何意的學生去上大學的那個文件上簽字,勸說無效,他甚至以辭去評委一職相威脅。就這樣,我們大隊副書記的兒子大學沒上成灰溜溜地回來了。

    我們一溝人在替大隊副書記的兒子惋惜之餘都在說怪只怪在我們的副書記平時為人太老實,不求人,沒有事先打通一些關節。“這就是當老實人的過啊!”我聽見人們如是說。我聽見他們說,要是我們大隊副書記不犯這個錯誤,“一個中學語文老師算球個啥?他敢說個不字?他說了不字又能起啥作用?”但是,我聽見人們也說副書記和他兒子這回也不能說損失了什麼,今年不成,明年可以再上,哪一個年都是他們的,只需要看和其他幾個大隊領導的兒子咋排隊了。

    他們說這一次真正受損失的是那位縣中學語文老師。他們說:“為啥呢?他這回突出了他個人。一個中學語文老師算老幾?叫他當評委只不過是走個過場,當個擺設,他卻以為那四個評委是評委,他也是評委,也不想想人家四個都是縣委這部門那部門的,是真正當官的,有權的!縣委的一個小辦事員、跑腿的一個小指頭也比他一個縣中學的語文老師大得多!他卻一個人和四個有權有勢的人的意見相左,與他們相左就是與他們作對,他會有好下場?”

    我聽見他們還說,這等於是這個中學語文老師把我們整個縣委都得罪了,一來,官官相護,他得罪了那四個當官的評委,也就得罪了所有當官的,二來,我們大隊副書記的兒子實際上已經通過了,所有當官的都點頭了,就他一個中學老師不同意,這就是給各級領導,尤其是給縣委領導難堪。人們說:“這下子那個縣中學語文老師完了,他沒叫我們大隊的副書記的兒子完了,卻叫他自己完了,一輩子完了,要不了多久,就會一紙調令把他調到那個山溝溝裡面去教書,一輩子回不了城了!敢說這是最起碼的!”人們還說這個縣中學語文老師不只是他一輩子完了,他一家人、他的兒女們的前程也完了:“他兒女將來要上大學中專不?但是,他兒女再有才,比他還有才,又上得了大學中專不?領導們會忘了他當年和他們唱反調的事?會有哪個領導給他批、給他簽字?會有哪個領導給他點頭?他兒女這一完了,又加上他在山溝里教書還一定要挨校長和管得著他的人的整,叫他生活下去都成問題,這叫他老婆都要和他離婚了,叫他好好一人家徹底完了!”有人甚至說他會被弄得家破人亡。“肯定會家破人亡!人活一輩子啥都可以,就是不能得罪手頭有權的人!這種事例在現實中還少見嗎?你看哪個得罪了有權的人最後有好下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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