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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倆心裡難受極了。今晚三官場的學校壩子裡有露天電影,今兒一整天,廣播上都在通知和宣傳,先是響一陣嘹亮的革命歌曲,歌曲一停,廣播員就說,今晚三官學校的操場裡有電影晚會,希全公社廣大人民群眾前來觀看,如此過一個時辰來一次,過一個時辰來一次,聽得人心裡火燒火燎的,看電影不是看電影而是跳火坑也叫人等不及了。可是,看來他倆是去不成了,他爹可是個說一不二的人。
對於他們這裡的人們,看露天電影不是最激動人心的事件,也是最激動人心的事件之一。對於小孩子和年輕人就更是這樣了。也難怪,這可能是他們唯一的文娛生活了。雖說就是這項唯一的文娛生活也是單調的,翻來覆去都是那幾部革命電影,但一部電影看了幾遍十遍了,對他們這樣的觀眾仍然有同樣大的號召力。
三官場是他們公社黨委和政府機關所在地,他們公社政治、文化、經濟中心,處在交通要道上,上直通縣城,下接若干公社,三官場的學校壩子是他們公社最大的露天廣場,最適合放露天電影。這兒放露天電影,就是開萬人大會也召集不起那麼多人,在天民、小禹看來就可謂是書上說的人山人海、萬人空巷了。其實,已經有了好些來這兒看電影的孩子被踩死踩傷和失蹤的傳聞了。他們已不只一次來這兒看電影了,對小孩子被踩死踩傷的事情不能算是沒有目睹,他們自己也若干次險些就嘗到橫在千百雙腳下被亂踩亂踏的滋味。他們在幹活上早已經是“半勞力”了,什麼活都干,除了上學,少有空閒的時候,有時還直接參加生產隊的勞動,給家裡掙工分,但畢竟一個十歲,一個七歲,當然還是孩子。來這兒看電影的孩子也多是他們這個年齡段的。就是在他們溝里放電影,他們爹也反對他們去看,他們爹自己也不去看,說看那些東西有什麼意義,電影裡的東西全是假的、騙人的,不如多睡會覺,養足精神,第二天多做點有意義的事。不過,對三官場放電影的這些傳聞應該才是他們爹不准他們來這兒看電影的主要原因。每次來這兒看了電影後,也許他們自己心裡也在想,以後不能再來這兒看電影了,可是,廣播裡一響起這兒又有電影了,他們就把什麼都忘光了,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他們也要去了,去不成,就和要他們死一樣難受。
“你們倆看到沒,今晚上可能還會有暴雨,要是山洪暴發,把你們捲走了怎麼辦?你們人小,哪有力氣救自己?到時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在他們聽來,爹這不過是“老一套”,不准他們去看電影,就是不講情理,不通人性。天民緊緊咬住嘴唇,兩眼放光,鼻孔里困獸般地“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臉上五顏六色的,如火在燒。他突然就為讓他爹聽到地叫道:
“就只曉得天天叫我們幹活幹活!把我們當成奴隸、當成長工!”
敢這樣說話是讓人心驚的。看來沒人能夠阻止得了天民了,沒人能夠阻止天民,也就沒人能夠阻止小禹,因為天民是一定會帶上小禹的。
他們爹走開後,天民對小禹用毋庸置疑的、命令的口吻說:
“等一會,天要黑不黑的,你就去把他們幾個約好,叫他們天黑了在外頭等我們!走時你先走,天一黑就出去,在外頭等我,我一會就來!”
天黑靜了,小禹一直在尋找和製造機會。機會來了,他像貓一樣地溜掉了。一融進夜色,他就像魚潛入了深水裡,義無反顧地向村外飛奔。意志越堅定,成功的希望就越大。在好幾個地點他都在留心他約好的那些人,卻沒有發現他們。沒有幾個人,沒有哪個孩子敢去那兒看電影。正感到心如在往冰水裡浸去,突然路旁桑樹叢里一下躥出幾條人影來。
“你再不來我們就走了!”
“咋跑這麼遠來等我們?”
“不藏遠點大人就把我們喊回去了!我們都是悄悄跑出來的!”
他要他們等一下天民,他們都叫道不等了不等了,小禹一勁兒地央求他們。沒有天民他豈敢去。正當他心急如焚時,天民悄然出現了,夜色中也看得出他的神情多興奮、激動,一雙眼睛如一對火把。他們立即出發。他們一行六個人,都是男孩,年齡都在七、八歲至十一、二歲之間。小點的孩子他們是不會要的,哪個帶上個五六歲的弟弟妹妹,就孤立了,只有靠自己了。每次都是他們這六個人,他們已經結成穩定的同盟。走入開闊地,周圍不那麼黑了,四野既迷濛又清朗。他們跑著蹦著,高聲喧譁,就像一群飛向熟得掉粒兒的麥地的麻雀。他們已從父母的掌心中逃出來了,沖向他們的自由,他們的解放,他們的歡樂。
第24章 太陽·第二卷 、立下宏願2
b 當你倒在人群中
目的地到了,電影還沒開演。人流從四面八方湧來,開闊的野地里,濃黑如墨的山坡上,到處都是向這兒奔來的火把。遠處的只看得見幾團火星,忽明忽滅的,如風浪中沉浮的漁火;近處的則看見一個火把照亮了一大串人,人臉都成了古銅色,混著暗影,就像從混沌中奔出來的遠古將士的幽靈。放映機那兒一片巨大耀眼的電燈光射向天空,照亮了放映機周圍攢動的人頭和臉,這些頭和臉之外的人群已有黑壓壓之勢,擠擠挨挨動盪不寧。大約有一個人的身體老擋在那盞電燈前面,射向天空的那片電燈光不時劃開一個黑暗、巨大的楔形口子,如直接插到渾黑的太空深處去了,這個口子就像是一扇通往幽冥的大門,會從裡面走面目猙獰的怪物來。高懸在前邊最遠處的銀幕一副呆板的面孔,很難想像它會一下子蹦出那樣鮮活生動的畫面來。吊在銀幕旁邊那個破箱子樣的東西響著嘹亮的革命歌曲。汗味,菸草味,各種怪味;喊聲,叫罵聲,各種嘈雜聲。
他們還未走進場地就已經互相手挽起了手,六個人不再是六個人而是一個整體,一條蛇,一條大蟲。場內還不算擁擠,但正是人不斷增多的時候。他們正像草叢中穿行的一條蛇在人群中向最前邊,銀幕下首那塊地兒趕去。他們只有在那兒才有望看到電影。那兒也才可能有相對的安全。想像得出來,這會兒那兒已經全是孩子了。
他們六個人連接成的這個整體猶如庖丁解牛,既急急向前,又儘量利用還不算擁擠的這個時候人群中的空隙,決不磕碰著哪個大人。突然遇到一個青壯小伙子要往橫里去,他們手挽著手的一行正好一時攔住了他的去路。青壯小伙子頓時像是受到了極大的冒犯,老羞成怒地後退半步,展開雙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他們撲過來,他們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一行人就倒下了四五個。倒下的大多數人都觸電般地跳起來了。搶時間是最重要的。但是,偏偏就有兩個沒來得及,也容不得他們來得及,因為青壯小伙子比他們更快地踩到他們中的一個身上去了,並順手將另一個就快爬起來的又推倒在地。小禹感到,青壯小伙踩上去後還用力揉了揉,就像看自己親手搭建的臨時板橋是否結實。踩過去後,青壯小伙還發泄似的用腳後跟朝後猛地一踢,那一聲悶響聽來正是橋板破裂的聲音。不知誰被踢了,他們兩個沒誰吭一聲。他們只求儘快爬起來。小禹想要去把他們拉起來。但是,天民緊緊地攥住他,還如見什麼來了似的,拉他連連後退。別的那幾個也如見什麼來了似的,也在連連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