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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人相繼到我們家來了三個,都是“上溝”人。我看見他們,首先震驚的就是他們在我們溝里存在著,我們溝里確實有像他們這樣一群人的存在,他們不僅確實存在,還終於敢上別人家裡走一走、坐一坐、看一看。

    第一個上我們家來的,是我們一家人在吃晌午飯的時候,他徑直走進屋來,誰也不看,也不說話。這時期,我們吃飯的屋和另一間屋是通的,中間沒有隔開,他在我們這兩間屋裡大走一圈,把屋頂、牆壁環顧一遍,哈哈大笑一聲就離去了。如果不是一家人都眼睜睜地看見了,還會當他是個幽靈是個夢。

    第二人也和第一個類似,也是我們快吃晌午的時辰來的,同樣是誰也不看,不說話、不吭聲,一家人好像都沒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他坐在那裡,有些緊張,笨拙地翹著二郎腿,笨拙地卷著一袋旱菸,看上去讓人疑心他是平生第一次卷旱菸,他本是連旱菸也抽不起的,他就是為了上我們家來特地向人借了旱菸,以在我們家人面前裝模作樣,擺出派頭來。他一臉笑咪咪的,但也笑得不自然,是強迫出來的、裝出來的。看得出來,他極力要做出的樣子就是他在我們家裡那不是在哪個人的家裡,而是在公共場所,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們家已經今非昔比,他對我們家是有權力的,自由的,想怎樣就怎樣的。我們只能由他坐在那裡,他什麼時候走的我們一家人都好像沒人知道。  

    第三個人沒有進屋,在我們的房子外前後轉圈,轉了一圈又一圈,從晌午放工他就來了,到我們家開晌午飯了他都還沒有走。他也誰也不看,誰也不理,我們院子裡一直有兩三個人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看他看什麼,欣賞著他正幹的事,他對這幾個人也當沒有看見。他一邊轉圈一邊把我們的房的牆從上盯到下,用一種像是要把我們房子的牆看穿的目光,他還不時停下來,死死地把一面牆盯著,就像要把這面牆永生永世地刻在他的腦海里,進了墳墓了他都不會忘掉。不過,他又像是並非在盯我們家的牆什麼的,而是在盯我們家的一種抽象的東西,他要用他的眼睛把這種東西給挖出來大白於天下。

    這三個人都特地把他們在大年三十初一才拿出來穿一穿的衣服穿在了身上,衣服下擺下是一圈從裡面掉出來的襤褸衣衫的破衣片。這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三歲的孩子也看得出來這三個人上我們家來到底是為什麼,大家都心照不宣。不知是何故,這三個人比張朝海、張天倦那樣的人上我們家還令我寒怵。那個在繞著我們家轉圈的,我在學習屋就看見他好幾次,他每轉到我的窗子前都會停下來如要把我的窗子看燃起來似的把窗子盯著,卻又像是什麼也沒有看見,更沒有看見我,他似是要用他的眼睛把我們家一種見不得天日的東西挖出來公諸於眾。在飯桌子上,一家人默默地吃著飯,媽突然對爹小聲狠狠地、惡惡地說:“那個人都還沒有走,還在轉圈圈!”媽話一落口,一種無法言喻的惡寒襲擊了我。這一瞬間,我感到我們家消失了,我們一家人都消失了,我也消失了,只有一個夢魘,這個夢魘就是那個繞著我們家轉圈圈的人。  

    我聽見爹在罵道:“□□的,還有這種人再來就去給我攆!”但是,媽,還有兩兄弟,都是一副我們家做了大虧心事的樣子。罪孽籠罩著我們家。

    我受到的是地毯似的轟炸。我的顱骨、我的大腦皮層,一天比一天緊而冷。親戚們也聞訊趕來了。這是一個交通不發達、通訊不發達的時代,但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我們的親戚都已經知道我的作文如何如何了,可見我的作文如何如何了造成的反響和影響。親戚們一來就說是特地為我的作文趕來的,他們把手頭什麼樣什麼樣的事情都放下了。他們也都說我的作文可把他們嚇壞了。他們全都離不了這樣說:“你一定得從現在起徹底、完全改變自己了!硬是要把自己換一個人了!”、“娃兒啦,這可是你的頭等大事呀!從古到今,像你這樣的都會把自己和一家人都害了呀!”我那兩位我們家修房子沒有她們的全力相助就修不起來的姑姑,都說她們聽說我的作文後覺都睡不著,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天不亮就趕來了。

    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媽娘家的親戚竟然也來人了,也一來就說是為我的作文特地趕來的。在我們溝里人眼中,媽是典型的外鄉人,她娘家距我們家是很遠的,但媽娘家來的人聲稱他還就是聽說了我的作文如何如何而特地趕來的。這位媽娘家來的親戚說,我二舅趕一個黑市,碰到了我們溝里的人,我們溝的人把我的作文的事情告訴我二舅了,我二舅告訴了媽娘家的所有親戚,媽娘家的所有親戚都急壞了,但因路途遙遠,沒法都來,只能派一個人來,加上他們認為他有文化,他們就派他來了,他是代表媽娘家的所有親戚的,他們全都在家裡翹首盼著他能給他們帶個滿意的結果回去。  

    所有的這些親戚都眾口一詞地說:

    “你有寫作才能,這是大好事,搞好了將來當個領導幹部的秘書啥的,那會叫我們這些窮親戚都沾光,我們高興都還來不及。但是,你若還照現在這樣寫下去,不把自己完全改變過來,不緊跟政治,不照大家、群眾、我們教你的一五一十地去做,那大好事就一定會變成大壞事——還不是一般的大壞事,而是對你們家比天還大的壞事!是天都會塌下來的大壞事!到時候你不僅會害了你自己,害了你一家人,搞不好甚至會叫你一家人家破人亡,還會連累我們這些窮親戚,叫我們也背黑鍋!這可不是說來嚇你的,像寫你這些文章的人,從古到今都是這樣的下場。所以,不管是為了你、你們家,還是我們這些窮親戚,我們也不會對你坐視不管,你要改也得改,不改也得改!”

    “你知道像寫你這樣的作文,那犯的啥子罪嗎?犯上罪!是比燒殺□□都還要大的罪,比起來,燒殺□□根本就不是罪!你想想,你才這麼點大,就犯下了比燒殺□□還大的罪,你還不懸崖勒馬,把自己徹底、完全改變過來,你將來會是個啥結果嗎?你又會讓你一家人是啥結果嗎?你不會連我們這些窮親戚也連累嗎?你想想,我們這些窮親戚有啥子過啥子錯,你應該連累我們嗎?”

    他們對我除了沒動手打外,幾乎什麼都說了,什麼做了。我有一種我的作文已經在全天下都引起了爆炸,對全天下人、全世界的人我都絕對在劫難逃的感覺。

    窮是窮,富是富,窮和富涇渭分明,你不理我,我不理你。我們家修房子沒有她們可能還真修不起來的兩位姑姑肯幫我們,完全感覺得到,除了親情外,和他們的家境都和我們家差不多,至少,家裡沒有“國家幹部”或“國家工人”是有關的。我還有一位姑姑,她男人是正兒八經的“國家工人”,完全感覺得到,就因為這個,她和我們家幾乎形同路人,她回娘家來看看爺爺啥的,最多看見爹時叫一聲哥,上我們家來也不來,而爹呢,對她的招呼最多愛理不理地唔一聲,有一回,她和姑父來給爺爺拜年,我聽見媽說:“要不要我們也請他們一頓?”爹暴怒地吼道:“你還要幹啥!”其實,我這位姑姑相當不容易,據我成年後得知的,她嫁過去時婆家連一間半間房子也沒有,婚房在半間小閣樓上,婚床是搭的地鋪子,日子實在過不下去,她丈夫才背井離鄉去當國家工人,說是那時候就沒有人願意離鄉去當國家工人,去當國家工人的不是窮得沒法過的就是受眾人排擠在村里混不下去的,哪曉得世事變化無常,若干年過後,國家工人相對農民,竟成了高高在上享受國家特權的一種人,僅次於“國家幹部”。姑父在外為養家餬口奔生活的最初幾年,姑姑在他們村里孤弱無依,不得不長期委身於當上了革委會一個小頭頭的無賴,這才把日子過了下來,後來,姑父發達了,每年回來大請大隊幹部,上下打點,也把房子修了,那個霸占我姑姑多年的無賴也落魄了,不必再理他了,她一家人才在村裡有了身份和地位,有了立足之地,不再被人欺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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