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頁
對我一個又一個零分,全公社的師生,就是那些普通的,說起來我和他們無冤無仇、我好我壞並不干他們的事的老師和同學們,他們一定要一遍譁然,一定要那樣興高采烈給我深刻的印象,也在我靈魂中烙下了對“群眾”的終生的恐懼。瞧他們每次都是多麼興奮啊!瞧他們哪一次聽到我又得了一個零分不是那仿佛又聽到了“□□”的一個禍國殃民的大罪被公布被揭發的樣子啊!到處都在笑,大笑,譏笑,狂笑,嘲笑,可憐鄙視的笑,幸災樂禍的笑,莊嚴之至意味深長的笑……它們就像無數輪烈日包圍著我,還真讓我感覺到與在太陽的中心差不多了。
又一次考試,我全做對了,是那種該無條件給滿分地全做對了,他們非常優雅、瀟灑地將它一叉到底並打上了1分。全公社師生的那種譁然被推向了高潮。看起來,他們玩的辦法就是讓全公社師生不斷地譁然,全公社的師生也一定不會使他們失望地該怎麼譁然就怎麼譁然,而我就註定在這種譁然中灰飛煙滅。
一天晚上,夜半時分,我聽到爹對媽長嘆道:
“現在,他所作的,我所作的,都再不是別的啥子了,只是在送他去他該去的地方。這怪不了誰,都是自己的選擇,自己的命中注定,是他自己想去他該去的地方。”
爹是長嘆的,又是至為坦然和平靜的。現在,他對我只有這種坦然和平靜了。他已經放下了,只等著我去我“該去的地方”的結果出現。他給媽這麼說,媽也沒有聲息了,無疑她也放下了,只在等那個結果了。一家人,包括我兩兄弟也都只在等這個結果了。我每天晚上都到後半夜了還是清醒著的,腦子裡什麼也沒有想卻是高度清醒的,也就在看我的命運既平靜無聲又迅速地、作最後衝刺地向我“該去的地方”滑去。我“該去的地方”是一個什麼地方呢?還是那個非死即瘋。還可能是什麼呢?它本該在半年前就到來,我付出那樣的努力和創造,只不過是使它延遲了半年多而已。
但是,如果說有命中注定,那我命中注定不會這樣簡單地收場。
正在這我向我“該去的地方”做最後的衝刺的當口,突然傳來消息,建興中學出了一個通知,他們要在他們學校特設一個重點初中班,在全區我們這屆小學畢業生中招收這屆學生,題由他們出,試由他們考,全部拉到建興中學去他們親自考,不得由其他學校和老師參與,各公社學校的老師們只是負責把我們帶到考試地點就行了。
這個時候,建興中學已經在我們這一帶成了一個神話,所有人說的都是只要踏進了建興中學就有一隻腳踏進大學的門檻了。我縣兩所重點中學,縣中學算一所,另一所就建興中學了。但實際情況是,建興中學雖不過是一所鄉下的農村中學,其大學升學率卻一年比一年更把縣中學摔在了後邊,把附近幾個縣的所有中學都摔在了後邊,作為一個神話,它已經成了一個在我們省都有名的學校了,外縣、外省都有來建興中學讀書的,甚至於都有來自省城的學生。
我到建興中學後,校長親自在學生會上自豪、高調地講,連北京那樣地方的高校都知道我們建興中學,只要是建興中學去的學生,一到校就會封他們為班幹部和學生校幹部,優先入黨,因為建興中學去的學生不只是有真才實學,還道德品質不是出身城市的學生可比的,是真的“又紅又專”的,校長說在大學能夠當學生幹部和優先入黨等等這對將來畢業後分配工作和前途、仕途的發達都有無法替代的好處,云云。事實是,建興中學不僅因其大學升學率成了一個神話,還因其學風好、管理嚴、學生的道德品質和學習成績一樣好而成了一個神話。
這個時期,建興中學已經成為一方人民心中的聖地了。建興中學能夠成為這樣一神話,最重要的原因應該是,這所學校在高考恢復前是專門的用來改造某些“□□”的基地,這些“□□”全都是來自大城市、大地方的有真文化真本事的人,其中原有大學教授、大學講師頭銜的不在少數。高考恢復後,他們的“問題”或因還沒有解決、或因解決了他們也還暫時不知去什麼地方和也沒有安排好他們去什麼地方、或因已經不想離開這裡了,就都登上了講台當起了中學教師,多年的壓抑和屈從又使他們有一股子激情,登上講台後便幾乎是在以獻身般的熱情教學,這才把這所偏僻的農村中學變成了高考殺手。
建興中學就是我們區的中學,區比公社大,我們區十個公社。它招收重點高中班面向全縣招生,這個初中班只面向我們一個區招生。他們特設這個重點初生班的理由是,各公社的英語教學能力都基本上等於零,而他們卻有最好的英語老師、最強的英語教學實力,為了培養在高考中不因“跛科”而影響高考的學生,所以特設這個初中班,讓這些學生從初中起就能受到上好的英語教育。
爹回來激動無比地向我宣告了這個消息,我立刻就知道我已經逃出“總負責老師”們的魔掌了,我不會非死即瘋了,爹向我講我要不只有死路一條就只有抓住這次機會、對於我這實在是天無絕人之路云云都是多說的了。爹本來已經放棄我了,不管我了,看我來日如何,卻又對我的希望重新燃燒起來,就因為他也知道有這個事情我就已經逃出“總負責老師”們的控制了,不必非死即瘋或諸如此類了,我還是可能考上大學,改變他和我們家的命運。
又到中心校,中心校的老師們,包括“總負責老師”,他們一看見我就都完全是另一個樣子了,和這之前的他們對比之鮮明強烈簡直令人震撼,在這之前,他們在我面前那就是,怎麼說呢?只能說莊嚴崇高、正義凜然、鐵面無私、光輝燦爛……把所有這類詞用在他們身上都不夠,而現在他們見到我,就全都像是一下子沒了骨、沒了筋、沒了氣了,一下子就蔫了、萎了,還有怕我的樣子、低我一等的樣子,一下子就是那麼的畏縮、那麼的猥瑣,簡直就是從此以後,我愛在他們面前怎麼趾高氣揚、神氣活現、不可一世、為所欲為都是合理合法的了。整個事情是真的這樣的,它給我留下的印象是我一生也忘記不了的。
老實說,在這之前,雖然他們給我的印象那是極端恐怖的,他們一個個都是凶神惡煞,都是來要我的命的,但是,我還不會用趾高氣揚、神氣活現、不可一世、為所欲為來形容他們,因為這詞都是貶義詞。在這之前,我不會用葆義詞形容他們,但我也不會用貶義詞形容他們。在這之前,雖然他們的確可以說趾高氣揚、神氣活現、不可一世、為所欲為,但是,其中到底有一種好像是多麼崇高、神聖的東西,有一副正義凜然的樣子,多少言辭都是那樣恢弘崇高,就好像他們雖是惡神,但畢竟是神而非醜類。然而,就僅僅因為我逃出了他們的手掌心了,我將鯉魚躍龍門考上建興中學,我還將考上大學飛黃騰達,他們就突然是這個樣子,一副好像在這之前他們不過是騎在我頭上拉屎,他們做的什麼都什麼也不是,只是騎在我頭上拉屎而已,而在這之後,我則可以騎在他們頭上拉屎了,至少是我已經有了終有一天騎在他們頭上拉屎的本錢了。很顯然,他們突然這麼樣子,就因為他們相信我會理所當然地考上建興中學,而且還會理所當然的考上大學飛黃騰達,已經沒有人能夠阻止得我了,他們才這個樣子的。難道他們以前對我所作所為的那一切不過如此嗎?難道僅僅因為我將考上建興中學,還將考上大學飛黃騰達,對於他們就是那樣的一件事嗎?所以,我感覺到的震撼是無法形容的,也一生一世都忘記不了他們突然之間這個變化,這個變化中顯現的那一切,一生一世都在思考它,思考其中人性的、社會的、時代的東西,就像一生一世都在思考我因他們而有的那些如果它們是真的就必須思考到底的匪夷所思的經歷——僅憑意念對他們的言行長達半年時間的控制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