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拉閱讀上一章

第215頁

    寫文章就是緊跟政#治,就是人人抄報紙,小報抄大報,大報抄中央文件和領導的重要講話。這是他們眾口一詞的說法。爹給我找來一大堆報紙,要我天天抄寫上面的文章,以求我終於有一天再不可能像我那樣寫作文,寫出的都是從報紙上照搬下來的。但是,後來他把這也否定了,指出報上這些文章也許今天沒問題,是受今天的領導之命寫的,句句符合領導的要求的,但是明天很有可能就讓領導不滿意了,因為領導的想法變了,於是,明天這些文章就有問題了,這些文章的作者就要輕則認罪改過,重則抄#家、進牛#棚、蹲監獄,或者不明不白把頭都掉了。他讓我抄的這些文章有很多都是署名文章,我想像力發達,看著這些名字就像看著這些作者一個個活生生在我面前一樣,所以,我為他們都捏著把汗。

    爹和人們說,最安全的就是抄“本報#評論員”的文章。“本報#評論員”是誰?無名無姓。這些文章實際上就是領導幹部寫的或者他們的秘書寫的,而秘書則無非是領導幹部手裡的一枝筆而已。這些文章中的態度和觀點表面上看是不變的,實際上隨時都在變來變去,出爾反爾,朝三暮四,今天的把昨天的否定了,下午的把上午的否定了。但是,“本報評論員”卻不會出任何問題,永遠正確。爹說:“除非是不用署上自己的姓名的文章,其他的都是不安全的、危險的。你從現在起天天抄頭版頭條的‘本報評論員’文章,天天抄,日日抄,先抄上半年再說!”  

    可以寫到我和小彭的關係是如何終結的了。她沒有說過我的作文不好的話,更沒有當眾說過這樣的話,就像也沒有當眾誇過我的作文一樣。後來,外面的群眾因我的作文而對我的批判教育風起雲湧的時候,她也開始給我講了,把我叫到她那裡去對我講,而且是非常認真的。我們在她的桌前,她坐著,我站著,她半抱著我,剛剛洗過的、發出香味的、隨著她的頭動來動去上面的光澤也動來動去變幻莫測的烏髮在我的頸脖、臉上擦拂,她的臉不時在我的臉上有意無意地輕輕挨一挨,把我弄得面熱心跳,在這種如燕子媽媽和小燕子在它們安全溫暖的窩裡忘記一切地相#親相#戲的溫馨#慵倦的氣氛中,她對我娓娓講道:

    “我原先沒有對你講這些,是因為覺得對你太過早了。但是,這些東西遲早也是應該對你說的。你是個早熟的孩子,我想這些你也聽得進去,至少能夠理解。別人都是別人怎麼說他就怎麼說,人云亦云,你不會這樣,你一定能有自己的理解。

    “你的作文,我已經說過了,表面上是在緊#跟形勢,歌功#頌德,但實際上完全是寫的你個人眼中的世界,有時候氣氛還那麼陰森、寒冷、可怖,給人的是陰間的感覺。這很不好,肯定不會為社會所容的。你並沒有錯,但是,時代、社會太強大了,從來就沒有哪一個人是它的對手。對你這樣早熟的孩子來說,等長大了才去明白這些,很可能就如他們所說,已經遲了。不管怎麼樣,你也得離開你們這個地方,到城市裡去生活。像你這樣聰明,在你們這兒能有啥子出路呢?特別是像你這樣的,只能在你們這樣的地方活一輩子,那實在是太令人惋惜了。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們在一定程度內可以選擇自己的人生,但不能選擇世界,不能選擇環境。”  

    她在對我說這些時,我腦子裡其實又在構思一篇新的作文了,後來,我還把這篇作文給她寫去了,我相信就是這篇作文讓我們兩的關係斷絕了的:“黃昏溫和的風,輕輕地拂著空曠的沙地,沙塵輕輕地捲起來了,優美地舞蹈著,卻那麼疲憊,伏下去了,落進沙地中了,牢牢地鑲嵌在那兒不動了。沙子睡著了,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什麼事也不會發生。這兒只有寧靜,無邊的寧靜啊。就像香甜熟睡的少女,睜開迷濛、美好的眼睛滿足地笑了一下就又睡過去了。她做了一個夢嗎?她醒了一下嗎?都是又都不是。哦,我們,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出發,到那兒,變成幾粒沙子,隨著風輕輕地舞蹈,風息了,就落下去,嵌在沙子中間,靜靜地躺著,躺在無邊的寧靜里,躺在我們的寧靜里,躺在我們就是寧靜本身的寧靜里。”

    她給我講城市裡滿街的紅衛兵,就像海洋一般的紅旗和震天動地的口號。她說就憑她親眼所見的,也夠她這輩子天天晚上做噩夢了。她親眼見過因說錯一句話或在文章中寫錯了一字而跳樓自殺的。有那麼一個人,就因為一篇文章被認定為表達的不是黨和人民的觀點而是他個人的觀點就被迫跳樓自殺了,屍體掛在樓上的窗戶上,好多天沒人去理,連從街上過往的人都不敢往上看一眼,不敢從屍體下邊經過,他老婆孩子都和他劃清界限了,也不敢去替他收屍。她說,她也有兩次從這條街上經過,也都和大家一樣不敢抬頭看一眼,不敢從屍體下經過。她說,她生活的城市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縣城,在那一兩年,就是像這種被迫跳樓自殺的人她親眼看見的就有好幾起。  

    小彭給我講的就像一條地獄裡的火與血的河從我眼前流過去,讓我一陣陣地打寒顫。

    她說,在中學時代,她也是愛好文學的,喜歡新穎、獨特的觀點,可是,凡是她喜歡其文章和觀點的人,如果他們是活著的,就沒有一個不是家破人亡,身敗名裂,全都很慘。就是死人的文章,也有好多是掘了祖墳批倒批臭了的,還叫他們活著的親人或後代受了牽連。她說,他們用一個辦法,先是大#鳴#大#放,叫你有什麼就說什麼,甚至於引誘你說,結果,幾乎所有開口發了言的人都沒有逃脫,死的死、亡的亡,進監獄的進監獄,流放的流放,就她親眼所見,也說不出個准數兒,不知多少。其中,最慘的要數知識分子。她說,她也不得不改變自己了,雖然很痛苦很不心甘,但她沒有辦法。人首先要活下去。她說,就是她到我們這裡來了,有時想在筆記本上寫點什麼都不敢,下筆要寫點什麼,寫出來的都是□□語錄,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什麼。

    她說,她這輩子實際上只為自己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把我的作文抄在了她的筆記本上。她說:“真的,這是我這輩子為自己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我一定把它們永遠保存好,沒事的時候我都會翻出來讀。但是,為了你好,為了你的前途,怎麼樣你都是要改變自己才行。從此再不能寫這類文章了,至少要慢慢改過來,直到像大家說的那樣,只會抄報紙上的,只懂得緊#跟#政治。這不只是擺在你個人面前唯一的出路,也是擺在所有人面前唯一的出路。這是不可能有例外的,真的。他們說的並沒有錯,在我們這個世界上,強#權#即真#理。幾千年來就是這樣,現在還超過了以前,超過了以前任何一個歷史時期。也許,再過幾十一百年,這個世界就不再是強#權就是真理了,可是,這是未來很遙遠的事情,沒有人知道,對我們這些生存在眼下具體時代中的人來說也沒有意義。”

    儘管出自於小彭之口的這類說教,肯定要比出自於其他人之口對我更有效果。但是,不管是其他人,還是小彭,都不可能從根本上改變我。始終都在我眼前,我從來都沒有懷疑過它的一幅圖景就是:我存在於那裡,是活的、生命的、閃耀的,我沒有背景,或者說我的背景是虛無。這當然不是人們每天看到的我,而是我內在的真實,我的本來的真實、我真實的我,它也是照耀這個人們天天看到的和批評的我的太陽,沒有這種照耀,這個人們天天看到的和批評的我根本就不可能存在,我距離這輪太陽越近,我的存在就越多,我也就越是我,相反我離這輪太陽越遠,我的存在就越少,我也就越不是我,不是人,不是生命,在離這輪太陽最遠的地方,那裡只可能容下塵土的存在,而不論是爹和人們,還是小彭,不管他們說得多在理,都無非要我離這輪太陽越遠越好。所以,不管他們怎麼教導我,也不管這種教導出自誰之口,我都是不可能改變自己的,就像不管是誰教導我,又說得多麼在理,如果他說來說去都是要我去死,我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聽從一樣。再說了,我終始也要置身在那輪太陽的照耀之中,始終也要在它的溫暖之中,始終也在一切只為離它近些更近些,也因為對於小彭,也包括其他人,置身在那輪太陽的照耀中,離它儘可能地近,是我們天然的使命和責任,我們就是為這個而生的,那輪太陽是所有人真實的自己、本來的自己,是每一個人的一切和一切,其餘的都是不存在的,都是虛無,而離那輪太陽越近,我就越是透明的,那太陽光就越能夠穿透我照射出來,穿透一個人而照射過來的那太陽光是完全可能被這世界的其他人看到的,如果一個人他不自己去接近那輪太陽,就只有通過這種辦法才有可能讓他知道被那太陽照耀意味著什麼,是什麼樣的生死攸關的意義。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已經是最後一章了 »

第215頁

你剛剛閱讀到這裏

返回
加入書架

返回首頁

書籍詳情 返回我的書架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