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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都不算什麼。他越做越過分,後來,他們把某些同學就像大人們對所謂階級敵人那樣把他們押出去,在廁所里或教室後邊的那片樹林裡進行折磨。被他們折磨的總是那麼幾個人,其中還有兩個女同學。我和一切保持距離,和他們保持距離,和我是一個班幹部保持距離,只當自己是一個普通的學生,嚴格遵守紀律,午睡也嚴格遵守紀律。但是,沒哪個午睡我能夠安穩,因為在我看來班上到處都是暴行,更受不了從廁所和教室後那片樹林裡傳來的慘嚎聲。我覺得自己就是那受折磨的人和折磨他人的人,而做這兩種人都是可怕的。我時刻都在祈禱他們停下來,感覺到他們不停下來,我不能使他們停下來,我自己就在一種巨大的不安全之中。可是,我無力阻止他們。

    總是把那麼幾個人弄到廁所或教室後那片樹林裡折磨的人不是所有的班幹部,但他們的隊伍很寵大,人很多,除了幾個領頭的,都是一般普通的學生,就是說,沒有什麼職權的學生,我們或可以把他們稱之為“老百姓”的學生,他們都是充當領頭的打手和走狗的人。我具體不知道他們把那幾個同學押出去都幹了什麼,只知道那是很可怕的,一見他們又在把那幾個同學往外押,我就開始發抖,渾身抖著祈禱那種慘嚎聲不要傳來,不要讓我聽到了。他們一直都想拉我入伙。他們把我看得很特殊,對特殊的人、與眾格格不入的人他們總是會更上心些。拉我入伙成了他們的一件大事,連他們的大頭頭——班長,都屈尊來叫過我,至於其他人,就更像少不了我,甚至於低三下四來求我,說,只要我願意加入他們,他們就當我是頭頭,還說班長都表示,只要我願意加入,他都願意聽我的。我對他們厭惡之至,每次向他們表示的也只是厭惡,有時還很不客氣。但是,我內心卻不無思想鬥爭。我感覺到,加入他們,成為他們中間合格的一員,不僅可以擺脫因為他們折磨人而遭受到的精神折磨,這種折磨已經讓我瀕臨崩潰,而且,還可以滿足我進入“人類社會”的一個條件,一個必要的條件。真的,不管是因為什麼,我還就是這麼想的:成為他們的一員,我就具有了成“人類社會”的一員的一個必要條件,不然,就只有活在自己個人世界的牢籠里等待滅亡,就只有成為他人的犧牲品。不過,我無法戰勝自己,無法不面對,加入他,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員是可怕的、醜惡的、墮落的,是真正走向滅亡的一種標誌。  

    後來,他們樂趣放在了專門折磨那兩位女生上。特別是對其中一個女生他們更是如此。一到午睡時間,他們就把她押到教室後那片樹林裡去,很顯然,他們在命令他們折磨的對象不能嚎叫,但他們折磨的對象被弄得實在受不了時還是會嚎叫一兩聲,這種嚎叫聲猛烈地敲打著我的神經,每一聲都會讓我渾身劇烈地顫抖,有時會抖上好久,它根本無法控制。他們把她的褲子脫了,往她的會陰里塞泥沙、石子進去,還用棍子往裡捅。他們把塞進去的東西又挖出來,專門拿來給我看,說,“看,你看,這是我們塞在她們X裡面又挖出來的!你來吧,快去看吧,還有好多我們沒有挖出來,就等你去看呀!”他們始終也忘不了我,似乎是我不成為他們的同夥,就是他們的敵人,就跟我在大人世界裡的情形一模一樣。他們那麼興奮、那麼刺激,一點兒也不理會我多麼厭惡,多麼反感,多麼痛苦,不理會我渾身抖得如篩糠似的。我為他們發抖,為那兩個女生發抖,也為全世界和所有人的發抖。為世界和所有人發抖的原因很簡單:怎麼能夠讓這樣的事情發生,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了,都發生了那麼多了,都到那種程度了,怎麼還沒有被阻止。

    其實,我早已聽到人們中間有人議論他們整那兩個女生的事情,但他們議論只是因為她們是女生,他們整的也是她們的私密處,他們一種興奮被調動起來了,這種興奮和後來在我不認識的姑娘之死那回事情上的興奮是一回事,可沒有同情,更沒有正義的憤怒之類。那伙總是忘不了我,一定要拉我入伙的人來對我說:“你別怕,她們不敢回去給她們爹媽說,說了她們爹媽也不敢來找哪個!因為她們都是下等人的下等人!”他們不知道我發抖不是因為怕她們父母會找到學校來討一個公道,而是,我發抖就因為她們的父母應該來討一個公道卻不見動靜,毫無動靜!  

    好多事情都在溝里傳開了,但這讓那伙人反而更加肆無忌憚了。他們用棍子把一個女生□□的血都弄出來了,用紙揩了些連忙給我送來讓我看:

    “你看你看,我們把她的X的血都戳出來了!是用棒戳的,戳的有這麼深——他還比劃給我看——血淌了一大灘!棒還留在裡面,班長叫你快去看,這回可是好機會!”

    我再也忍不住了,奮力給了這個人一耳光。我覺得這是我利用了“副組長”的權力,因為只有“副組長”才可以這麼打人,作為一個普通學生是沒有權力這樣打任何人的,所以,我為自己利用了這個權力而噁心。我實在是沒有辦法。

    慘嚎聲,殺豬般的慘嚎聲從那片樹林裡傳來,秦老師仍是那麼安靜,全世界都是那麼安靜。我抖得如篩糠似的。罪惡感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的每個細胞都在以瀕臨爆裂邊緣的緊張傾聽,傾聽那個女生的父母、親人,甚至於還包括所有其他人以雷霆萬鈞之勢找到學校來,揪出罪犯,討還公道,還那個女生以尊嚴——雖然我沒有想到這個詞,但我無比強烈地體驗著它感受著它的存在,還有它的真實和它的力量。然而,多少天過去了,還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正因為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那一伙人才更加肆無忌憚,不見收手的意思。我無法不面對,那個女生的爹媽是什麼都知道的,一溝人都什麼也知道了,秦老師同樣什麼都知道,但在他們那裡,事情歷來就是事關他人就是事不關己只當是看熱鬧,事情落在了自己頭上就打碎了牙齒往肚子裡咽。我聽到人們說:“早給他們幾個弄爛了,說不定連生育能力都沒有了!”但他們完全就像在談論一隻青蛙什麼的而不是一個人。對那個他們整得最慘的女生,他們還說:“要怪就怪她命不好,人家不是大隊幹部也是生產隊幹部的娃兒,啥都不是的也是黨員的娃兒,誰叫她爹媽無權無勢呢!她這樣的人家生的女子就是供有權有勢的公子玩弄的,這事情古往今來都是一個樣!”我看到一溝人都在拿異樣的眼光打量那位女生了,看她走路是否正常,看她的樣子是不是在忍受巨大的生理上的痛苦,眼睛裡沒有同情,更沒有憤怒,只有歧視性的可憐,還有好奇、欣賞和幸災樂禍。我看得到那泰山般的黑暗的苦難壓在她和她的家裡人身上,但她的家裡人卻僅僅以無止境的沉默忍受著。

    我在我受到的折磨中,始終也有一個聲音在對呼喊:快去加入他們吧,過了這一村就沒有這一店了!加入了他們我就不再被人們視為一個怪物了,我就是他們所說的正常人了,就進入了我願意用半條命換取的“人類社會”里了,在那裡我才會有人生、有前途,而在我這裡,我連起點都沒有,永遠不會有,只有陰間,只有虛無,只有罪惡和罪惡。我打了那個同學一耳光後,我懊悔,感到我把一扇通往“人類社會”的大門給關上了,要是人們知道了我那一耳光,則不知會怎樣可憐、蔑視和厭惡我,他們甚至於會饒不了我,最起碼也要讓我明白我打了什麼人,而他可是我萬不能、萬不該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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