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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好啊……”
第75章 第 75 章
平時,生活在這溝里,行走在溝里這些人中間,我只覺得自己在只有塵土和岩石,還距離太陽只有幾米遠的地方,沒有人、沒有生命,也不可能有人有生命,即使有過也早已化著看不見的蒸氣消散了,而每當溝里人遇到什麼事而集體興奮起來的時候,就像遇到了我不認識的姑娘的這個事情的時候,我感覺到的是溝里人都是突然從地下冒出來的,他們原都是一堆堆土灰,就等著遇到什麼事情而集體一起變成生命,活過來,興奮起來,就像雨蛾等待雷暴來臨時一起破繭而出、傾巢出動,只不過他們變成的這種生命不是人,也不是任何可以想像可以理解的生命,而是怪物,可怕的怪物。每當一看到他們這樣,我就要渾身發抖,只感到自己掉入了怪物的重重包圍,在劫難逃。
這次也是一樣。一聽到他們在議論我不認識的姑娘,我就感到他們說的不是別人,正是我。我立刻如行走在懸空、稍有不慎掉下去就是粉骨碎身的鋼絲上那樣緊張,再也鬆弛不下來,儘管我每天每時每刻都是高度緊張的。我不放過他們說的一句話,不放過他們的一個表現。他們說她懷上了私生子,我立刻覺得我也懷上了私生子,她懷上了私生子已經是罪大惡極了,我懷上了私生子,其罪就何止是她的千百倍!
我感到這個罪惡的私生子早就在我的腹中了,他們也早就發現了,把消息都傳遍全世界了,全世界本來是沒有一個人能夠懷上私生子這東西的,這是全世界人民聞所未聞的,可是,我來到這世上了,存在了,我懷上私生子了,也只有我才能夠懷上私生子,而且全世界人民早就知道了,全世界人民全都“活”了,行動起來了、興奮起來了、狂熱起來了,必定置我於死地,我的末日已經到來了,這是從我們溝里的哪一個人的哪一個行為表現中都看得出來的,從我們溝里哪一個人說的哪一句話中都聽得出來的。
我“回想”起自己過去的所有舉動、言行、心理,這才震驚地“發現”,其實它們全都是我已經懷上這個罪惡的私生子的表現,還所有人都看在眼裡明白在心頭,但我卻一直只以為自己做什麼都在為無限接近石頭的狀態而努力。我每天每時每刻所做的,都只為達到一個目的,就是讓自己成為一塊岩石,一塊冰,我把這稱之為“無限接近石頭的狀態”。
我懷上的私生子是什麼?一個有一千個頭、一萬條尾巴、在億隻腳的怪物?一個只有七個孔的□□?一條巨蟒樣的東西?
穿行在溝里人中間,我因感到所有人、全世界人民,還有宇宙眾神都在震怒地盯著我這個罪惡的存在,我懷上的足可以將整個世界和宇宙永遠玷污的“私生子”而冒冷汗,從家裡到學校,又從學校到家裡,再從家裡到學校,再從學校到家裡,我都不知自己是怎麼從一溝人中間,還有他們對我不認識的姑娘的議論聲中走過來的。
在家裡,在我的學習屋裡練字,會稍微感到安全。但是,顯然是爹媽都快“知道”了,我的體態、呼吸、樣子,包括我寫出的字、我走過的地方留下的腳印、我呼出的空氣都無不表明我就是那個懷上了“私生子”的人。我只有無限地接近無限的平靜狀態。我並沒有別的路可走。
我感覺到溝里已經由議論轉為行動了,一溝人揮舞著鋤頭、扁擔向我們家衝來了,外溝的人、全公社的人、全縣的人、全國的人都揮著鋤頭、扁擔、鐵鍬向我們溝我們家衝來了。我邊練字邊身上微微地抖著,等著他們衝進來將我搗成齏粉。
就這樣,到了晚上了。茶壺嘴就和遇到我不認識的姑娘這種事情一樣,人聲鼎沸、笑語喧譁,到深夜才靜下來。萬籟俱寂,就我還在燈下學習,但也快到爹令我睡覺的時間了。我突然站起來,冷靜、沉著地去開了門走出去,機器般準確和毫不猶豫,一直走到院子外邊的那片竹林邊。一般情況下,我屋裡稍有動靜爹都會覺察到,也必定會做出他認為應該做出的反應。但是,一切只要我需要不能讓他覺察到的動靜他都是不可能覺察到的,我還不需要為此偷偷摸摸,更不會為此擔心什麼。我有這種特殊能力,我就是這種特殊能力。我已經就是特殊能力本身了。
外邊明月朗照,猶如白晝。我向茶壺嘴望去。這時我知道了自己出來是為什麼,是什麼叫我出來的。我看見了我最擔心、最害怕看見的,卻又馬上知道看見它是必然的,正是它“召喚”我出來的。
一看見它我就渾身掠過一陣寒顫。但實際上,它只不過是我的一個幻覺。原來,在朗朗的月光下,茶壺嘴上空低低地壓著一團五顏六色,其狀窮凶極惡、張牙舞爪的超現實、超自然的雲狀物,猶如閻王的一個噩夢。稱它為超現實、超自然,就是在說它是我的幻覺,同樣的,說它是我的幻覺,也是在說它是超現實、超自然的。不存在我怎麼就知道它是我的幻覺,會不會是我把自然現象當成了我的幻覺或所謂超現實、超自然的東西這樣的問題。我想都不可能去想這樣的問題,因為事實本身就沒有給這樣的問題的提出留有空間,這樣的問題只可能為除我之外的人提出,因為他們不是我,沒有和我一樣經歷我正在經歷的。
一看見它,我就知道我不認識的姑娘必死無疑了,就在近幾日內,而且是自殺而死。她絕沒有別的路可走。真正的殺手就是這團超現實的雲狀物。這個東西是從所有人的靈魂中蒸發出來的,它看起來只有那麼大,還是一團似是而非的雲狀物,但它支配著我們一溝人,還有我們全公社的和更多更多的人靈魂,這麼多人的靈魂在它手中猶如狂風中的揚塵,洪水裡的浮萍。而它已經要她死,所以,她必死。所有人都將成為把她推向死亡深淵的推手。
我在那裡僵立了好一陣子才回到我的學習屋裡。我的心冷得像一塊冰,不,它就是一塊冰。爹,一家人,一院子的人都沒有人知道我出去過,做了什麼事情。只要我的心冷得像一塊冰,冷得說它就是一塊冰都不能形容它的時候,我做什麼都是不可能有人知道的,盡可放心地去做,我也會放心地去做,而且做什麼都必成功,連鬼神都擋不住。
我繼續學習,仿佛什麼也不會發生,但雙腿在桌子下面抖個不已。我心裡那塊冰不是別的,就是“死亡”,看到她必死無疑後,它的寒冷增加了十倍。死亡,對於像我們溝里的人們來說,那只是發生在別人身上供他們消遣、人人都該“出一把力、添一把火”的娛樂,供他們耍嘴皮子、浪費口水子的談資,而對於我,卻是無法言喻的沉重和分量。他人的死就是我自己的死,死就是一個宇宙性甚至於超宇宙性事件,是宇宙和一切的一切的湮滅,是直面存在和虛無的分量。而且,我不認識的姑娘的死還包含更多的東西,包含了我們整個山村,整個山村的所有人,我們整個三官公社,整個三官公社的所有人,還有我們整個社會、整個世界、整個人類。
到上床睡覺的時間了。爹叫我睡了,關心、溫和地發出他的命令:“禹娃,到休息時間了,你該上床休息了,明天一早起來繼續學習!”他如此叫喚三次我就上床睡覺了。三次,必須是三次,少於三次他都會不安,會覺得我的學習狀態不好,不夠專心、認真,而我一次不夠專心、認真,他都會覺得那把我們一家人引度向希望的彼岸的大船在漏水了,甚至於快沉沒的紅色信號都響起來了。多於三次他則可能會覺得我在做假,“效果”和少於三次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