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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空的限制完全不存在了,生死之間限制也沒有了,我和所有人,和不管多麼久遠的過去的人之間也沒有一點丁兒限制了。而且,我還和所有這些人的靈魂之間沒有限制了,而他們存在的時候、活著的時候,他們和他們自己的靈魂之間都是有著不知多少限制的,他們和他們靈魂在一起,卻幾乎無人知道自己的靈魂。我的靈魂衝出了我的身體,它就成了所有人,所有死去的、活著的人靈魂。這是我根本無法控制的。
一鍬土猛地砸在我頭上,這是我在萬人坑中,奴隸主正在活埋我,我在怎樣的恐懼和絕望之中,但我的手腳被牢牢捆住,連嘴都被封上了。一鍬鍬土不斷地向我砸來,我身邊還有無數和我一樣的人,正經受著和我一模一樣的,他們每一個都是我,完整的我。這一切都是無法形諸語言的,卻又是絕對的真實,比真實還真實,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突然之間,一把鐵鍬向我的頭砍過來,我的腦漿迸裂,頭骨飛出老遠,腦漿濺了旁邊人一身!我還沒有從這一恐怖中擺脫出來,就又是那個為了他的君王吃一頓飽飯而被殺掉的妻子了,也是那個為他的君王有一頓飽飯而殺掉他妻子的人了。我是那位妻子,無力阻止慘禍落到我頭上,我經驗著被我最親最信任的人殺死,經驗著被投入鍋里讓滾沸的開水煮成肉湯,經驗著被君王大口大口的吃下變成他腹中的糞便,我經驗著這一切,經驗著自己的生命、生存、尊嚴、價值、意義被徹底而殘酷地否定和剝奪卻絕對無能無力,我的呼號沒人聽得見,我的控訴只有歸於沉寂和虛無,我只有為自己如此悲慘不幸的遭遇而瑟瑟發抖;我是那個為他的君王的一頓飽飯而殺掉妻子的人,我心中只有對君王的愚忠,只有權力和榮耀,沒有看到把屠刀刺向一個無辜者是多麼大的罪惡,現在的我看見了,向他呼喊,但那時的我,為了權力和榮耀把屠刀向無辜者舉起來的我聽不見我的呼喊,手起刀落,滔天大罪我犯下了,我也只有為自己的罪惡而如狂風的枯樹葉一般瑟瑟發抖。
只要天亮了一起床,我就恢復了正常,又是那樣一個好像是一塊會行走的岩石或木頭的樣子。但是,一到晚上睡覺的時間到了躺上床去後,一切就又來了,而且愈演愈烈,就像決堤的江河一般一路狂奔而去,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一躺上床,我的靈魂就要從我體內衝出來,它也一個晚上比一個晚上更見實在、飽滿、強大和專橫,從我體內出來也一個晚上比一個晚上更讓我經驗到肉體的巨大的痛苦,而它一經衝出我的身體,我就看到世界在我面前打開、打開、打開,一堵堵牆在倒塌,一個個障礙在消失,一扇扇門在開啟,我的視域變得無限寬廣,我的意識變得無限開闊,是我平時想像不到的。最後,全世界、全人類從古到今所有凍死、餓死的人們,所有被人們打死、殺死的人們,所有一生都生活在非人的處境中的人們,所有一生都在給別人當牛做馬的人們,所有被人吃的人,所有吃人的人,所有被人吃而後又變成了吃人的人,所有吃人的人而後又變成了被人吃的人,所有活得毫無尊嚴、價值、意義的人們……所有這些人的靈魂、陰魂、鬼魂全都來了,從整個宇宙的四面八方來了,全都向我索命,全都向我喊:“拿命來!”一個個靈魂、陰魂、鬼魂如火海、如颶風、如狂濤,一個靈魂就是一個火海,一個陰魂就是一場颶風,一個鬼魂就是一整個決堤的江河,我無處逃遁,無處躲藏,我就像火海中的紙灰,颶風裡的小樹,江河裡的浮萍一般地顫抖。
那數以百萬乃至千萬計在短短兩三年裡活活餓死者的冤魂也全都來了。
人們把這件事情給我描述得十分恐怖,有名有姓地給我一個一個地點出在那麼短短兩三年裡我們溝里就餓死了多少人,是怎麼餓死的,我們家就有我的一個姑姑和一個叔叔餓死了。他們描述我們溝的樹皮和草都吃光了,人們開始吃觀音土,觀音土吃了拉不出來屎,肚子發脹,脹得像個鼓,吃了觀音土的人都活不成,幾天就死了。他們還給我說觀音土是什麼樣子,在山坡上哪兒哪兒見得到。他們說那一兩年我們溝里除了當幹部的,幾乎家家都餓死的有人,有一段時間,溝里天天都有出殯的,有時還是一天要埋幾個死人,他們都是餓死的。他們說絕對不是只有我們溝才這樣,而是所有的地方都這樣,全國都這樣,只不過有的地方比別的地方的情形可能要輕一些而已。他們說,娃兒,你看,我們一個村就餓死那麼多人,你算算全國要餓死多少人?沒有幾千萬也有幾百萬吧?他們說整個歷史上就從來沒有過一場饑荒波及範圍這樣廣,餓死這樣多的人,這場大飢餓全是人為的,全是掌權的沒把老百姓當人和自以為是、好大喜功造成的。但是,這又怎麼樣呢?誰為這事承擔了責任?誰敢對這事說三道四?不管是餓死幾千萬還是幾百萬,那就是一個數字而已,偉大、光榮、正確的還是偉大、光榮、正確的,永遠都是偉大、光榮、正確的,也就只有敢這樣悄悄對我們這些小孩子說說,好叫我們這些小孩子學會咋在這世上活人。
這幾百萬的冤魂在數以億計的冤魂野鬼中特別鮮明可怖,全都向我狂喊:“還命來!還命來!”喊聲震天動地,把宇宙都搖得瑟瑟發抖。我要藏住我的眼睛,但我藏不住我的眼睛,我要藏住我的耳朵,但我藏不住我的耳朵。我絕對沒有辦法不面對一個冤魂就是一個宇宙,每一個人的死亡都是一個宇宙性的事件,每一個人的存在都僅僅因為他是一個人就比整個世界還要重要,每一個人的生命和尊嚴都僅僅因為它是人的生命和尊嚴而比千百萬帝王的千秋功業更加有意義。這是我如何能夠承擔的啊!這如黃河的沙子一樣多的人的生命、意義、價值、尊嚴就被這樣無情地剝奪了,就和把這樣多數目的沙子倒進滾滾江水沒有兩樣,我如何可能還給他們生命,還有他們生命的意義、價值和尊嚴,而他們的冤魂現在全都來了,把整個宇宙都點燃了,要我“還命來!”我如上帝末日審判的烈火里的靈魂一樣的顫抖著。
我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這是一個客觀而簡單的事實。崩潰就是崩潰,就是身心的瓦解,就是靈魂的撕裂,就是精神分裂,就是變成一個張黑娃那樣的臉上永遠掛著一副傻笑、過一段時間就要脫光了衣服發出遭殺般的狂叫滿溝亂跑、被一溝人戲耍的瘋子,至少是變成那樣一個瘋子。
就在這個時候,奇蹟發生了。上帝的手指越過萬有和虛空而來,划過我的靈魂,一個無限安詳、平靜、美好的聲音說:“把這一切都納入你自己!”我一下子就平靜了。這和我信不信上帝是沒有關係的。我是中國人,還是一個孩子,上帝這個來自他國的詞當然聽說過,也多少知道它的意思,但是,我卻當然說不上信不信上帝。我說是上帝的手指越過萬有和虛空而來划過我的靈魂,是因為只有這樣說才能用語言說出我這個經驗,我除了這樣說找不到更好的說法了,和上帝是否存在,我是否信上帝一毛錢的關係也沒有。這只是一個用語言陳述那語言絕對不可能陳述的“東西”,能懂的人只是那已經懂了的人,不懂的人如果能保持沉默,不妄加評說,就代表了他們值得尊敬的素質。我說我聽到了一個無限安詳、平靜、美好的聲音,也是我真聽到了這樣一個聲音,這個聲音也真是那樣說的。對這個聲音,我也必須說它就是上帝的聲音,還得說,它也是我靈魂最深處的聲音,靈魂不經歷真正的瀕臨崩潰,也就不可能聽到靈魂深處傳來這樣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