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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整天我都看得見那些飛機跑道、鐵軌,還有那些士兵,特別是他們那帽徽領章和他們鋼槍上的刺刀的閃光。我當然知道其實這些都是我的幻覺,還想,既然是幻覺就該慢慢消去才對。但它們沒有消去。對此我是這樣震驚。而一到天黑,這一切都陡然更加生動了,似乎是突然之間活躍起來了。在戶外,滿溝我都看見他們了,那種神人樣的,他們是不動的,“凝固”的,要我睡著了以後才會像我們人一樣活動起來,但是,他們這不動之中是怎樣的氣勢、燃燒、生動、作為和力量。進到屋裡,看見屋內、牆裡面,他們已經不知增加多少了,而且還在像決堤的洪水一樣不斷在湧來,不斷地增多,他們個個都有和人體一樣大小,也是人的樣子,但是,很顯然,我屋裡和牆內可以容下千千萬萬的他們。我還看到了他們有的手裡拿著那種可怕的儀器,有的手裡拿著刀子,刀子閃著寒光,有的手裡則是那種用來記錄我的罪惡的本子。我看見的如果不是幻覺,就是真正的鬼魂,一群陰森森的看似動也不動地莊嚴、沉默的鬼魂。我還不能懷疑自己看見了他們在拉開場子,擺上機器,打開把一溝照耀得如同白晝的電燈,一溝人都跑出去看那飛機的降落,火車的開進來,一見他就足以把千百萬人嚇破膽的大官從轎車裡鑽出來,天兵神將般的人在從飛機、火車上走下來……  

    我沒有辦法,站在床前動也不動,一直看著那屋裡和牆裡那些“人”,和他們面面相覷,他們都動也沒動又都在動啊動啊,我感到就是像這樣站下去,他們遲早也會到我跟前來和我鼻子頂鼻子。但是,我聽到了雞叫。這是第一遍雞叫。我說著就上床睡了。事情就好像這聲雞叫觸動了我的一種意識,使我再一次不把這些“東西”當回事情,還心想明天一醒來什麼都會恢復成過去的模樣,所以就上床睡了。

    第73章 第 73 章

    i 戰勝自己

    但是,第二天醒來所看到一切,不論是我屋裡的還是外面的,就是語言無法表達的了。我只能說那是一種爆炸,我的屋子、我們溝、我們整個世界、整個宇宙都爆炸了,炸成了一片廢墟。不過,我知道真正爆炸的只是我自己,我的神經,我的心智,我的生命。我要麼完蛋要麼自救。

    就從這晚上起,我開始了長達一年的每天晚上在床前的站立,一晚上也沒有中斷,一晚上也沒有偷懶,一晚上也沒有馬虎,而且每天晚上都是站到了雞叫第二遍才上床睡覺。雞叫第二遍的時候是除天剛黑那會兒外天最黑的時候,只要過了這個時候天就亮了。若是那些需要早起趕早路做早事的人,這時候都能聽到他們起床開門關門和弄出一應響動的聲音。整整一年之中,我每天晚上都是在爹要我睡覺我就睡覺,上床熄燈後就悄悄起來在床前動也不動地站著,直到這個時候,天亮前最黑的時候、雞叫第二遍的時候、有早起的人弄出的響動的時候才上床睡覺。  

    雖然我會一上床就睡著,絕對不會做一個夢,絕對不會在睡眠過程中身子動一下,上床躺著是什麼姿勢,醒來就還是什麼姿勢,但是,我也會在必須醒來的時候準確無誤地醒來並正常地去上學和做一天的事情。在床前站一整夜,對我這一天不會造成任何影響,一天天過去,一月月過去了,我沒有感到過疲倦,感到過睡眠不足。

    夏天到了,我在站立過程中會把衣服穿得厚一點,是減少蚊子對我的攻擊,我還會定時抬起一隻手把圍攻我的蚊子趕一趕。寒冷的冬天到了,每晚的站立我會穿得厚厚的,是為了不至於著涼了。

    那種在屋裡和牆裡的“人”,包括一到天黑我就在滿溝都看到的他們,雖然一定會因為我每天那點嚴格有限的睡眠而距離我更近一些,從他們那種狀態中更走出來一些,就是變得更真實和生動一些,但是,他們始終也無法真正接觸到我,就好像我雖然每天都有一會兒那樣純粹和深沉的睡眠,但這個時間很短,使他們沒有近我的身的時間。在這個過程中,逐漸有那麼一個似乎是真走出來了,意思是它不再是它那個時空的而是我們這個時空的一種存在了,對這種存在,我們一般把它叫做實物。它在他們那個時空我看到的只是我的幻覺,而在我們這個時空來了,就不只是幻象了。平靜、平靜、平靜,我知道只有平靜才能救,正如也只有我才能救我。我只有我自己和平靜可依靠,我自己和平靜就是我的一切。所以,我仍然充滿信心地堅持我每天晚上站立。  

    夏天晚上我是不關窗子的。有一天晚上,應該都到半夜了,強烈的月光突然透過全開著的窗子照進我的屋子,把我整個屋子照得如同白晝,而這個似乎已經走出來的“人”正好就在月光整個能夠照著它的地方。它一直黑黑地、生動地、熠熠然地立在那裡,一天比一天離我更近一點,也對於我更真實一點。我如此驚訝地看到,在月光中它竟然顯出一個鮮明的、立體的形體,雖然不是黑黑的,是半透明的一種什麼,卻還真得說它是我們世界、我時空里的一種存在了。我想起爹對我講過的外星人,我想,也許外星人就是這樣來拜訪地球人的,也許外星人它還就是這個模樣。不過,我沒有嚇壞,堅持住了,繼續我的站立。

    爹經常對我講,我的讀書學習考大學是二萬五千里長征,十個百個千個萬個二萬五千里長征,我要吃十個百個千個萬個二萬五千里長征那樣多的苦,我才能脫掉農皮考上大學。在讀書學習上是不是這樣我不知道,但是,如此每天晚上在床前站到雞叫第二遍,一天也不拉下地站一年,卻真的是一個二萬五千里長征,如果二萬五千里長征真像他們說的那樣苦的話。這種苦不是像二萬五千里長征那樣來自對外界的困難的忍受和克服,而來自於對自己身上我稱之為“人的惰性”那樣的東西的戰勝。

    和我已經一次又一次經驗過的一樣,站立的時間越長、堅守的時間越長,去躺下、去睡覺、去隨意自由地活動的欲望就越強烈,強烈到如烈火燒身,億萬毒蟲攻身,直到就像我身體的一半細胞成了純青的火焰,千姿百態、細緻入微地燒我另一半細胞,也像我的億萬細胞就是億萬毒蟲,它們互相攻擊、互相噬咬,但它們每一個的痛都是我的痛,每一個的傷口都是我的傷口,而對此我什麼也不能做,做什麼都無意義,唯有不再堅持這種站立,只要不再堅持了,就會一下子什麼都結束了,火焰都熄滅了,毒蟲全都無影無蹤了,我的身體、身體的所有器官、身體的所有細胞都恢復正常了。但恰恰這個是不能做的。

    在絕對忍無可忍中,我發明出了一個辦法,這個辦法不到絕對忍無可忍的時候它也不可能被“發明”出來。那就是我讓‘自己’,它們當然不是真的我了,只是我的幻覺,從我身體裡分裂出來去干所有那一切因為“人的惰性”而我想干卻不能幹的事情。我一個又一個‘自己’從我體內分裂出來,跑上床去睡覺,在床上愛怎麼睡就怎麼睡,擺出無數不同的、舒服自在的姿勢,這不管用,仍然無法克服那只需要上床睡覺的火海一般的欲望,就讓這些‘自己’更多更快地從我體內衝出來去睡覺,想怎麼睡就怎麼睡,也一個個更加鮮明,如火如電,這樣一來每一個從我體內分裂出去時我都會體驗到身體被生生切割的疼痛,這是一種生理上的疼痛,特別是心臟部位,感覺是整個心臟被切成了兩半那樣的疼痛。結果,成千上萬的‘自己’湧向床上,在床上愛怎樣就怎樣,甚至在狂歡做樂,□□上都成了一個瘋狂的光的海洋、電的巢穴,更像是一個魔鬼的淫窟。而這一景象對我越真實越好、越鮮明越好,我因之而承受的生理上的疼痛越強烈越好,只有這樣,我才能戰勝那如火海一樣包圍我、燒我的去睡覺而不是這樣動也不動地站立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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