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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娃兒,你要牢牢記住爹的話,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絕對不要引起領導和老師的特別注意和關懷,就是一般的特別注意也不好,也不能。你來這種地方幹什麼呢?只是為了考試,考試又只是為了爭個好分數,好分數又只是為了你將來能考上大學,成龍上天,成人上人。我歷來也沒有少教育過你啊,在我們這個世界上,我們只為考試爭個好分數,讓領導老師記住你的僅僅是你的分數而不你這個人,你本人越不引起他們的注意就越好,越安全,只求關乎你前程的你有名在冊,不求誰注意到你本人。當然,我這並不是在說引起領導、老師的注意到你本人就不好,那確實也好,結果叫你不管怎樣了那也是你的好,可是,不引起他們的注意到你本人,只是你有名在冊就行了,只叫他們把你當成你那些好分數對待和記住這本來就好了,我們為什麼還要其他那些好呢?”
爹說得那樣小心,好像既要把那個黑色秘密告訴我、讓我明白,又怕說錯話,怕隔牆有耳。其實,他給我講的這些是他一直都在對我講的,幾年如一日一直在教導我的,也是這世界上所有的人在告訴我的,教導我的。他們說:“你讀書求學做人目的還恰好就不是為了領導、老師、人們、國家和社會注意到你本人,你自己,而是要他們把你本人、你自己忘了,完全忽略不計,連你長得啥樣都叫他們想不起來也不去想。你只去做到你考試的好分數在他們的冊子上就夠了。”
不知爹是因為對今天將發生的事有預感呢,還是他其實很清楚我的“問題”所在,他才說這席話的。而他越這麼說我的心就越在往那個河的深處沉去,這是因為要做到他所說的在我聯想到的意象中其實很簡單,就是“蹲”下去把頭趴在桶子邊並且就那樣一直趴著就行了,但這是我不可能的,因為我如此致命地感覺到,如果我“蹲”下去把頭趴在桶子邊了,我就不是我,那比死還可怕,是想都沒法想一下的。所以,只能一切是灰塵,一切是燃燒,一切是火海,一切是寒冷和寒冰。
第53章 太陽·第三卷 、自毀前程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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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最後還是終於離去了,而他一離去,我就“爆炸”了,我看到無數無形的“我”,如光如電如鬼魂,在滿世界飛跑,到處東張西望,東竄西竄,在教室區、老師的辦公室區、宿舍區亂跑亂看,隨意地上了廁所又上廁所,在三官場上橫衝直撞,猶如一個瘋子,在學校的後山上追兔子和蝴蝶,一次又一次跌得粉骨碎身和被餓狼吃了(附帶說一句,我們這地方不產狼,沒有狼),還在那麼深的河裡游來游去,游著游著就沉到河底了,河底多深多黑啊,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我看見無數這樣的“我”,我是真看見了,儘管它們只是我的幻覺。它們每一個都獨一無二,無法無天,爹所說的那些全在它們身上發生了。在我們這裡鄉下迷信的人嘴裡常說什麼“陰兵”,也就是陰間的軍隊、士兵。這時候,當我看到自己那麼多的“我”在那麼瘋狂地犯罪時,就看到這樣的陰兵了。當然,它們仍然是我的幻覺,並不是真有什麼陰間和陰間的兵。雖然是我的幻覺,我卻看得見他們頭上的帽徽領章,他們手中的鋼槍上的刺刀閃爍的寒光。它們從四面八方而來,都是來抓我的,逮我的,消滅我的。
幻覺不是別的什麼,而是發生在人內部的一種極度的倒錯和混亂,那些什麼陰兵、如火如電如鬼的“我”都在我內部,是我內部的極度的緊張和瘋狂。我受不了,只有像那些“我”那樣,它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當然了,我是冷靜和理智的,可不會真像它們那樣,做得很有限,非常有限,只是排遣一下自己,使自己不至於就因為這些幻覺而真發作了,瘋了。爹一走,我就跑了幾步,也就幾步,然後四處走動,這兒那兒,臉上掛著似乎真見了許多“新奇”的笑。我還走到老師的辦公區、宿舍附近去“看”了幾眼,對假想的“新奇”做了一個鬼臉。我還到一堆正圍成一團聽帶隊的老師臨時抱佛腳講解什麼的考生跟前,只是到了他們背後,他們就立刻全體一下轉過頭來敵視、警惕地瞪著我,好像我要在他們背後進行偷襲。我打了一個寒噤,但我是爹所說的那個“我”,所以,我還向他們吐了一下舌頭。我就做了這些,沒有更多了,我也不可能做更多的。
考生原是分散的,現在集成了好多一團一團的,這說明考試時間快到了。一個黑壓壓的大團塊中突然發出老師緊急的一聲“上廁所!”這一團人就頓時轟地一聲全都沖向廁所而去了。好些考生孤零零地躲在教室、辦公室、廁所的牆角里,手裡拿著一本書喃喃地在苦記著什麼,有人來了,他們就把身子往裡背。我還見到一個考生無視一切地在操場裡走來走去仰天喃喃背誦著,背的大約是數學公式一類的東西,眼睛碰上誰在看他,他都是厭恨地翻白眼。幾個緊緊偎依著家長的女生顯得驚惶無措,身子都在發抖。突然一位女生大哭起來,呼喊道:“我要回!我要回!我要回!”死命拖上家長就往校外跑,無措的家長只得跟著她急急地去了,眾人也把循去的目光收回來了。緊接著,又風聞有考生自動退場了,我便看見確有兩三個考生在讓家長領著匆匆離去了,頭也不回。突然又一位考生,也是女生,發了瘋似的向校外跑去,幾個人去追她。這邊這事剛過去,又聽說有人暈倒了,我見那兒一團混亂。有兩三個中心校的老師趕來了,在叫“掐仁中、掐仁中”什麼的,還說給她喝點開水。
不過,這一切並沒有影響中心校的喇叭在它該響起來的時候響起來了。一串尖利刺耳的電流聲過後,響起了革命音樂。全場立刻一遍騷動,到處都是人在飛跑、呼喊,老師們大戰臨頭陰沉兇狠的命令聲顯得特別刺耳。高音喇叭里的革命音樂在一陣如倒房子的顯然是機器本身的問題弄出的噪音之後停下了,又是一陣尖利的似要把人的心都要刺穿的電流聲,接著是“喂!喂!”幾聲,再後就傳出了一個老師念稿子的聲音:
“東風吹,戰鼓擂,英明的黨中央一舉粉碎了‘□□’……為了響應黨中央‘早出人材,快出人材’的偉大號召……”如此如此。
雖然高音喇叭里講的考試的規則和紀律等等,我們在老師們,我則是我爹,的反覆講解中已經爛熟於心了,但高音喇叭里無疑還是需要把它們再講一遍:入場預備鐘敲響後五分鐘敲入場鍾,學生這時開始進入考場,入場鍾後十分鐘敲入場結束鍾和考試預備鍾,十分鐘後敲髮捲鍾,監考老師聽到這次鐘聲後開始髮捲,五分鐘後敲考生開始閱題鍾,十分鐘後敲考生正式開始答題鍾,三十分鐘後再敲鐘,是標誌從這時起還未入考場的考生不得入考場了,作自動退考處理,也是提示從這時起考生可以交卷了。高音喇叭里還反覆講這次考試是以“艱、深、難”為出題標準,因此,規定這次考生答題只列式子不寫出運算過程,直接等出答案,只要式子與答案正確就給全分。還說,如果考生寫出了運算過程,反而還會扣一定的分數。等等。對這次考試的所有這些規定也是爹早就給我們講了不知多少遍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