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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情形是每天都是如此的。特別是到了晚上上床之後,這些我疑為是溝里人和權威人士們發出的、實際上我知道不過是我大腦發出的如金屬撞擊、如機器轟鳴、如高音喇叭叫喊的聲音不時聽見得那樣清晰和尖銳,都使我不能不驚異了,而這時候大腦也會感到在被重錘猛擊。晚上,大腦里那種燃燒也更是猛烈得無以復加,顯然是我唯有叫喊起來,向大人們呼救,向大人們求饒,我才能從這種焚燒中解脫出來,但我當然不會這麼做,我只有平靜再平靜,最後,這種燃燒好像都不得不燒出我的腦子了,我的學習屋裡出現了我整個學習屋正在被一團烈火吞沒的異象。
每天,我都要以超常的勇氣才出得了門。就為出門去面對我那些罪惡,我付出的是什麼樣的勇氣絕對是一般人想像不出來的。當然,出門後,我並沒有看見我釋放出去的那些怪物,但是,我看得見我釋放出去的那種“氣體”,我看得見不僅我們一溝人都是在以無法想像的意志忍受它,而且在很遠很遠的人們也都是如此了,它已經擴散到被無以復加地神化了的他們稱之為他們所有人的“心臟”那樣的地方去了,連國家最高領導人,更不用說代表和體現了我們國家和社會的智慧和良知的被叫做科學家、作家、思想家那樣的人們,都站在這些“氣體”形成的怪物面前分析、揭發、聲討它們的罪惡,我感到,這樣下去,即使遠隔千萬里,我也將遲早如聽到我們溝里人那種揭發和聲討一樣聽到他們的這種聲音,儘管這種聲音當然是我的幻覺,可是,如果我一如聽見我幻覺中的溝里人的聲音地聽見這種聲音了,我就“完了”,我不敢不相信,聽見我幻覺中的溝里人的怒吼,就是我在開始“完了”的徵兆,而聽到這種幻覺中來自“心臟”和“最高領導人”的審判,我就真“完了”。我感到一個黑暗的事實的臨近。我十分害怕。
由於已經連續幾年大天干,大路上乾乾的,人走在上面,並不會留下腳印,可是,對於我,走在大路上,我卻走一步都會相信留下了一個人人都看得見的“腳印”,他們從我的任一個“腳印”中都能夠看到一深淵般的世界,裡面堆滿了累累白骨,仿佛我一腳就踩穿了人間和陰間之隔,整個陰間都顯現在我的腳印中了,或者說,都能夠通過我的腳印看見了,而這一切都不是別的,正是我個人的真實,我作為一個人和自己的真實。我時刻準備著他們因為從我的“腳印”中看出我就有這樣可怕和神秘而做出一切可怕的事情,儘管我想,要是他們真看到了我作為一個人和自己的真實,他們只有無語,只有如傳說中的那樣,因為看見人不該看和不能看見的,還沒有叫出來就已經變成石頭人了。
特別是我的影子。我一般只有上學和放學才在外面,只要走在大路上,路上一般都有我的好影子。天天看著自己這個有罪的影子,最後,我竟感到自己本人在一天比一天虛淡,而我的影子卻在一天比一天真實,它分明在長出筋骨、血肉、神經來,最後,我還看得見這些筋骨、血肉和神經了,看得見它不是一個平面的影子而是一個立體的存在了。我時刻準備著人們發現它並如我總在幻覺中聽到的那樣叫喊和行動起來。
在上學的路上,我每天都一定要在路途中的那個地方解一巴小便,一定要讓自己每次解出的量是一樣多少的,一定要讓小便每次在地面上沖洗出的那種形狀是一樣的,這些“一定”當然是我一定做不到的,但它是我給自己定的一個“任務”,也是一個強迫性的行為,沒有人知道我為這個強迫性的行為付出了多少焦慮、恐懼和絕望,多少不能原諒自己和饒恕自己。這天,在學習屋裡學習,我突然“意識”到我每天一定要在那裡解小便的地方正在被他們所說的那種叫做“國家戰士”的人挖掘!他們已經懷疑我了,可以說已經發現我了,已經什麼都知道了,正在從我每天都會在那裡解一巴小便的地方挖出我的罪證!他們都挖出了什麼啊?我渾身發抖,還“看”到圍觀這些“國家戰士”查找我的罪證的人人山人海,他們也全都靜靜地等待著挖掘出來的結果。結果出來了,原來是我謀殺了他們可愛的、“祖國的花朵”般的孩子的罪證!而且不是我才謀殺一個,一塊塊含有我的尿的土塊被挖起來了,每一塊土中都找出來了我謀殺了我們不知多少可愛、天真、天使般的孩子的鐵證,勝似一具具孩子的白骨擺在眾人面前。我抖得如篩糠似地等待著。從這天起,雖然我還照樣每天一定在那個時候在那裡解上那樣一巴有那樣多“一定”的小便,但是,我只要一回到我的學習屋裡,那個的地方有“國家戰士”在從含有我的尿液的土裡面查找我的罪證、查找出了我已經謀殺了我們國家無數天真可愛的花朵一般的孩子的罪證、被查找出來的我的罪證觸目驚心地擺在光天化日之下、義憤填膺地圍觀的群眾人山人海的情景就鮮活如燃燒地“存在”了,我腦子裡如火燒、如針刺、如刀砍、如斧砸,身上抖個不停,儘管我盡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作為,把這種顫抖轉移到雙腿上去,使上半身看上去是一般正常的。在這個過程中,讓人震驚的可怕“事件”層出不窮地發生,全都是我無法控制、無法阻止而只有默默承受的。我不懷疑我已經謀殺了那樣多的花朵般的孩子的罪證正在報給國家最高機關,不懷疑國家機器正在做出超乎想像的可怕反應,不懷疑我那些作文雖然已經全被撕得粉碎進入了水溝化成了泥漿、化成了爹所說分子、原子那樣的東西衝到大河裡去了,已經遠到長江黃河裡去了,可是,只要是我的東西就包含我的一切罪證,這些由我的作文分解而形成的分子、原子到了長江黃河,居住在被他們神化成了神物一般的長江黃河兩岸的人民群眾,在江面和河面上看到了多少孩子的屍體,而且一看到這些屍體就看到了這些孩子不是別人,是也只可能是我張小禹謀殺的,這個世界本沒有也不可能有謀殺和殘害,更沒有和不可能有謀殺和殘害孩子,只因為我張小禹的存在才有了這些謀殺和殘害,也只有我張小禹才會謀殺和殘害,居住在神聖如長江黃河兩岸的人民看到這些了,正有他們超乎人的想像的一切反應。我時刻準備著,在瑟瑟發抖中無限接近岩石那種平靜地等待我的末日。從這天起,爹,還有人們,不管在我面前說我有什麼不對,要改正這改選那,我都只把他們盯著,只擔心他們說出“娃兒,這是你殺害了我們世界的孩子的罪證”這樣的話來,只要他們不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就放心了,就是我無限的幸運了。
這天,我坐在我的學習桌前學習,到黃昏的時候,我們院子裡陸陸續續有了很多人說話的聲音,都是我們溝里的人聲音,還有人到我的窗前來看過我學習的樣子,我學習屋的門也被人好奇地打開往裡看了又關上了。無疑,今天晚上他們要在我們院子裡開一個全大隊的群眾大會。我們院子不大也不小,曾開過多次全大隊的群眾大會,白天和晚上都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