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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爹告訴我,我們的眼睛就像一部攝像機,不斷地拍攝外在的景象,一剎那拍攝一次,然後我們的大腦把這種些互相孤立的景象串連起來就像放電影那樣放映,我們就看到了外在景象。他詳細地給我講過電影中看似逼真和活靈活現的景象是如何產生出來的,說我們看外界的事物就和電影相同。我對他說,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們看到外在世界的景象就絕對不能說是外在世界本身而最多只是它的一個“大概”。為什麼呢?因為,我們的眼睛拍攝外在景象是需要時間的,最相近的兩次拍攝之間也需要一個時間間隙,所以,我們的眼睛不可能在任意長短的時間內拍攝真正意義的無數次,而我們的眼睛又必須在任意給定的時間裡,比方說,一分鐘或一秒鐘內,拍攝真正意義上的無數次才算得上是把外在世界的景象全拍攝到了。既然我們的眼睛在不管多麼長短的時間內都不可能拍攝無數次,按無數次“快門”,所以,我們看到的外在世界景象只是它的一個“大概”,不是外在世界的景象本身。爹對我這個詰問沒有給出令我信服的回答。
不過,對爹給出的回答,我真正深為苦惱的是,我們看到事物到底是事物本身呢,還只是我們腦子裡的影像?爹告訴我,有光射在物體上,物體的反光進入我的眼睛,在我們的眼睛的視網膜上形成影像,影像傳輸到大腦,大腦經過處理加工我們就看到了該物體了。這個解釋表面現象上看起來前後一致,無疑也能夠說服大多數人。然而,它卻顯而易見漏洞百出、矛盾重重。想想看,對我們實際發生的不就是視網膜上的影像,影像向大腦深處的傳輸嗎?也就是說,在這個解釋中,當我們看一個外在的物體時,對於我們的感官和心智實際發生的不就是我們大腦里的一些神經脈衝嗎?不就是這些神經脈衝對於我們就是我們看到的這個物體嗎?所以,我看到的到底是物體本身呢,還是它的主觀影像?爹把影像傳輸進大腦,大腦對之進行加工而讓我們看到外界物體的過程說成是大腦里的脈衝活動,也就是大腦里的一個化學反應過程,光電流動過程。爹保證說,我們將主觀影像和客觀存在對比,就能把握住現實。而我的意思是說,我始終得到的都是主觀影像,如何還可能和客觀存在對比呢?
再說了,在爹這個解釋中,可以說有兩個“事實”擺在我們面前,一個是我腦子裡的一些腦脈衝,一個是一個物體的影像,或者說物體呈現於我們的意識的影像。照爹所說,前一個事實是根本的,是後一個事實的基礎和原因。這難道不是把我們看到的這個物體進一步主觀化了嗎?為什麼一些腦脈衝,它對於我就是一個物體的影像呢?腦脈衝發生在我腦里,物體的影像發生在哪裡?如果物體的影像就是腦脈衝,那是“誰”把腦脈衝識讀成了物體的影像甚至於物體本身?我們怎麼可能通過就是爹所說的那種科學觀察,觀察一個人腦的腦脈衝而知道這個“誰”在哪裡,是什麼,如何產生,如何存在,如何將腦脈衝識讀成了物體的影像甚至於物體本身?
我們能夠通過觀察一個人的腦脈衝知道他看到的是什麼,想的是什麼嗎?我們能夠僅僅通過觀察一個人的腦脈衝,就知道這個人他在看、在想,他有看和想的能力,他是有意識的,能夠產生經驗的,他知道自己和世界的存在嗎?爹的哲學並不能否定外星人是存在的,也不能否定這些外星人所遵循的物理規律和我們作為意識生命的身體所遵循的物理規律可能並不一致,甚至於完全不同,現在,我們逮到了這樣一個外星人,我們能夠僅僅通過觀察他的腦里的腦脈衝活動而知道他是有意識的生命,能夠和我們一樣產生經驗,知道自己和世界的存在嗎?
爹還給提到了電腦。說電腦是目前最能夠代表科學技術之發達的東西,人腦要用幾十萬甚至於幾百萬年的時間才可以算出來的題,電腦可以在幾秒鐘內就算出來了,目前電腦在某些方面比人聰明多了。他說,通過電腦技術的不斷發展,人類遲早有一天能夠製造出不但所有方面都勝過人類的電腦,而且這些電腦還和人一樣擁有意識,知道喜怒哀樂,除了是鐵和電線組裝而成的,也不需要像人一樣吃飯穿衣,只需要接通電源就行了外,什麼都和人一樣。我對他這個說法最後想到的是,問題是我們怎麼能夠知道這些電腦是真的有意識的,能和我們一樣產生經驗,和我們一樣知道自己和世界的存在?我們觀察他們什麼行為都和我們人一樣,能說會道,也能讓我們看到他們有喜怒哀樂等等,但我們還是無法肯定他們是有意識的,能產生經驗的,不是嗎?嚴格地說,是不是真有意識的,能產生經驗的,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不是嗎?
每一個人,在他們的童年,都或多或少會為一個問題所震動,這個問題就是:我為什麼在此?為什麼這一個是我?我也一樣。這個問題看起來很好回答,答案是現成的,就是爹對我說的那一套。然而,我根本就沒有辦法不看到,爹給出的回答,還有我自己所能想像出來的任何回答,都沒有也不可能觸動這個問題一分毫。想想看,如此這般,只要這個過程不出差錯,出生或生產出來的就一定是一個人,這是必然的,但是,這個人是我,卻是絕對偶然的,就算這個世界已經有過無數的人了,我也不一定會來到這個世上,這就像開天闢地的第一個人就有可能是我一樣。對於科學來說,它只要徹底地認識了一個人,也就徹底地認識了所有人,包括徹底地認識了我,可實際上,這根本就沒有認識到我的本質的一分毫,因為,當科學已經徹底地認識了人之後,它以為是我的那個人卻可能完全是另一個人,我完全可能從未存在也不可能存在。我出生或被生產出來的可能性是無法計算的,無法給出來的,無法行諸語言的,更不用說行諸於科學的語言。如此這般,只要其間不出差錯,出生出來的就是一個人,這是必然的,但是,這個人是我卻是絕對偶然的,如此,我與我是一個人就不能說有必然的關係。總之,我存在的偶然性才是我的本質真相,對我竟然在此存在,我唯有驚奇或恐懼。所以,照如此說來,說我的本質真相是我是一個人,科學家們只要研究透了任何一個人就也知道了我的本質真相,那就成了無稽之談。
我所理解的我的本質真相,不指我的個性,不指我與眾不同的任何東西,恰恰僅僅指我和所有人都完全相同的那個東西——我是有意識的,我能產生經驗,我知道自己和世界的存在。這個東西有可能在猴子身上都是存在的。是我是有意識的,能產生經驗的,知道自己和世界的存在這一點決定了我竟然存在這個問題是沒有答案的,包括科學答案。科學不能回答我是有意識的,能夠產生經驗的,知道自己和世界的存在。科學不能回答意識的問題。
對這個問題,“我為什麼在此”,就和那個“為什麼有存在而不是一無所有”問題一樣,我最後看到的是,越對之感到震撼,就越接近“答案”,“答案”就在震撼中,就是震撼本身,它們絕對沒有一個現成的,從書上讀到了就什麼都了事了的答案,任何現成的文字或數字答案,從老師那裡學到或從書上讀到了就什麼事也沒有了的答案都不可能觸動這些問題一分毫。我也意識到了,對“為什麼我會在此,為什麼這一個會是我”、“為什麼有存在而不是一無所有”這樣的問題一開始就感覺到了的那種直逼心肺的震撼和驚奇,就是因為我們本能地知道這樣的問題完全不同於我們提出的如“為什麼會有這台機器?這台機器是如何運轉的?”等等問題,或者說就是因為我本能地知道這是什麼問題,要如何才能逼近它的“答案”,而這本能一定是人人共有的,一個人只要他懂事了,意識已經發展完全了,能夠充分地知道自己和世界的存在,也就是雖還是個孩子卻有我這麼大了,就一定會自然而然地表現出這種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