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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還想到了,也許我是這麼一個怪物,可是,那兒的人民根本就不是在這樣供養我,而是笑我,成群結隊地爬到我身上戲弄我那些長得奇形怪狀的器官,哈哈大笑,還團結一致、眾志成城地在將我消滅,砍去我的手,斬去我的腳,拔掉我的舌頭,挖去我的眼睛,拿去風乾了做成臘肉,他們還準備對我開腸剖肚,把我的五臟六腑也挖出去享用,或用去請他們的大隊黨支部書記那樣的人“過午”或“宵夜”,對我消滅成了他們的狂歡節,這樣一來,我還能存活嗎?再說了,沒人管我,我也不可能躲避風雨,不知對付毒蛇猛獸對我的進攻,甚至於對這些情況一無所知,還在做著這個躺在這張床上活在這個家裡有那樣的爹媽兄弟的美夢裡。

    我不得不震驚地面對,我的確不可能嚴格符合邏輯地證明,所有這些情況都是不可能的,還真只有我活在這個小房溝,有那樣的鄉親們和爹媽兄弟才是真實的。既然這是無法證明的,我就得認真對待,我就得別無選擇地認真對待,因為真實不管是什麼,也許是這樣也許是那樣,但不管是那樣,真實都是存在的、唯一的,而且,有一點是絕對可以確定的,那就是我是有知覺、有感覺、有意識的,不管我是否在做夢,我都在一種意識狀態之中,所以,我因為擁有意識、感覺、知覺這樣神聖而確定的東西,我就有了義不容辭的責任和使命,我就是這個責任和使命,那就是生活到真實之中去,它不是不可確定的,它就是它,就是一切。  

    醒來吧!醒來吧!

    沒人能夠想像這種呼喊對於我是怎樣一種呼喊,它對我到底意味著什麼。所以,我不可能總這麼呼喊而不做什麼。我做什麼呢?是的,這是什麼路子途徑方式方法也沒有的。總之,就是什麼也不能做,做什麼都無用。能確定的只有一條,就是我沒有放棄的理由。或者說,沒有放棄的理由就是得放棄一切,包括放棄我自己的那全部和唯一的理由。我的指甲在床沿上掐裂開了,血流出來了,我無限漠然地看著它,因為我相信我看到的是假象,不是真實。我相信,如果我能夠做到對一切、對萬有、包括對我自己無限的漠然,也許真相就出現了。儘管這是人做不到的,也沒有任何方式方法可言,但我不能放棄,不能放棄就是我得放棄自己、放棄一切的理由。

    第71章 第 71 章

    g 人的惰性啊!人的惰性啊!

    我經常聽溝里人交織著自豪、激動、敬畏和恐懼地談論我們世界取得了多麼多又多麼大的史無前例、舉世矚目的成就。他們說,我們已經造出了一種武器,這個武器先是美國鬼子造出來的,現在我們也造出來了。這個武器可以一下子消滅幾十萬甚至幾百萬人,可以一下子滅掉一整個國家,有了這個東西就沒人敢惹我們了。他們說,美國鬼子能夠造出人造衛星,我們也能夠造出來了,夜晚天空中那些慢慢從天空中划過的星星就是人造衛星,其中有一顆就是我們的,它還放著《東方紅》音樂,我們把《東方紅》音樂都放到宇宙太空中去了。他們說,如果國家決定把海洋填起來在上面建造大城市那也就得把海洋填起來建造大城市,我們這些農民都只有絕對聽從和服從的份,就是需要把幾十萬甚至幾百萬農民直接填到海里去,直接把他們推到海里活埋了,那我們這些農民也只有絕對聽從和服從的份。有人說,像這麼大的工程那不會只需要全國的農民家家戶戶都至少得去一個人下苦力,還一定需要把幾十甚至於幾百萬農民直接推到海里活埋了的,不然,這樣大的工程也就做不成。他們說越大的工程就越需要死人的,像這麼大的工程就不只是需要死人了,還就需要活埋那麼多人,他們說當年秦始皇的萬里長城就是這麼建成的,不然,萬里長城就建不成,更不會屹立千年不倒。他們說,當農民的,為國家這樣大的工程犧牲自己那也是值得的,那就是實現了自我的價值,當農民的最多可以做的也只能是在心裡念叨最好不要自己被選去直接推下海活埋,這麼想嘴上都不能說出來,更不能在行動上表現出來。  

    他們這類談論很多很多,廣播喇叭里講的,還有我們的課本講的,張書記們宣讀的那種種被叫做文件的東西里講的,完全能夠聽得出來也全都在和他們這些應和。曠日持久下來,我的感覺是,世界聽起來有不同的聲音,不同水平不同人不同東西發出的聲音,有聽起來愚昧可笑的,也有聽起來像是站在真理的制高點上的,但實際上只有一個聲音,所有人所有東西發出的聲音都是完全一樣的,沒有任何真正的區別,和村人們那最愚昧可笑、荒誕離奇的談論沒有任何真正的區別。

    它們最初讓我震驚、恐懼、焦慮,它們讓我有的震驚、恐懼、焦慮是無法形容的。我總在想它們,或者說它們就像長在我腦袋裡的瘤子,總在折磨我。長在我腦袋裡的這樣的瘤子很多很多。最後,我終於看到,當然,也只是自以為看到,所有這類事情其實什麼也不是,什麼也沒有發生,只不過是塵土的塵土,只不過是那種冰的冰。為什麼呢?因為那樣的萬里長城,它不會在陽光下投射出影子嗎?那樣的武器、那樣的人造衛星、那樣的填海造起來的城市,會不在太陽的照射下投射出它們必然有不可能沒有的影子嗎?而它們只要必然投射出影子來,它們不能像鬼神那樣、真正的鬼神那樣在陽光下沒有影子,它們就什麼也不是,只不過是塵土的塵土。把它們全都弄成透明的也無濟於事,因為那不是真正鬼神的那樣沒有影子。只要不是真正鬼神那樣沒有影子,那就只不過是塵土的塵土。

    我為什麼會這樣想,是因為這幾年大天干,天天都有好太陽,每天上學放學的路上,我都看著我自己的,還有所有在陽光下不可能沒有影子的那些事物的影子。一段時間,我不敢看事物,就只有把目光落在這些影子上,我想,影子應該算成事物的缺失造成的,不能說也是一種事物。但是,看著這些影子,我就看到了,當然,只是自以為看到了,所有事物,在陽光下,如果不能和真正的鬼神一樣地沒有影子或諸如此類,那它就什麼也不是,什麼也沒有發生,只不過是塵土的塵土,虛空的虛空。我甚至於還相信自己看到了,人類之所以會有那樣的野心,會去造那樣的可以瞬間消滅那麼多人的武器,會去造以活埋千百萬人為代價才可以換得它屹立千年不倒的工程,實質上就因為所有這一切都不過是塵土的塵土,虛空的虛空,他們要戰勝塵土和虛空而求得真實,只不過他們在以塵土戰勝塵土,虛空戰勝虛空。

    如果真正面對了一切都不過是塵土的塵土、虛空的虛空這一事實,你是不可能只是想一想而已的,且不管這是不是一種植病態而已。於是,我立即就開始了行動,那就是每天晚上在床前站到雞叫第二遍時才上床睡覺,通過這種辦法,最終使我在陽光下、月光下、燈光下,所物理的光照下都真正鬼神那樣的沒有影子。當然,一天裡其他所有時候都得為這個目的活著,都在為這個目的做事或者說折磨自己,只不過相對而言在晚上是全力以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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