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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觀看的過程中,我始終覺得身邊有一個人在和我一同觀看,我看見的她都看見了,還遠比我看見得更深刻和徹底。她是和我完全一樣的人,只不過是個女性,和我肩並肩地站著,我如此感覺到了她的身體、她的鼻息、她的心跳,還如此感覺到了她對我的身體、我的鼻息、我的心跳、我的一切的感覺。可是,我回頭看,卻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也沒有不同。我不管它,又回頭看神秘黑物,可是,我竟看到她的影子投射在神秘黑物上面了,她挨我也更近了,我們更互相在深入的感覺對方了。這就使我不安了,因為世間不可能有任何東西可以把影子投射在神秘黑物,這女神黑髮之上的。再說了,燈盞在左邊,她是站在我右邊的,她在女神黑髮上的影子卻在我左邊。我又回頭看,還是沒有看到什麼。我又回過頭來,不僅一回過頭就看見了她在女神黑髮上的影子,還感覺到她的存在已經使這間圈房什麼也沒有了,只是一遍神的黑暗,我再不弄清她是誰,我就會被這神的黑暗吞沒了。
我回過頭來,這次是打算把她弄清楚了,而一回過頭來就明白了,她不是誰,就是我現在所擁有的周遭這片深沉而又平常的寂靜。但是,這寂靜卻是如此之美,如此之偉大,我感到所謂“千眼巨神”已經被它吸收,吸收了“千眼巨神”的它是如此之輝煌,宇宙中所有高於人的生命,它們不計基數,全都看著我,充滿著讚美、愛和耐心,等待我明白,等待我作出決定,對他們來說,這間圈房現在就是宇宙中的一個星座,圈房中的所有一切都是輝煌的,我就是這個星座的中心、靈魂和主人,宇宙中除了無數同樣輝煌的星座外一無所有,但是,如果我敢作出那個決定,那麼,宇宙中的所有一切星座全都是我,無數的我的每一個都擁有一個不同的輝煌。這寂靜之中的所有東西,包括每一樣我們一般所說的現實之物,包括那糞箕、那鋤頭、那“豬窩”,它們還是平時那樣子,並無不同,但是,它們又都是那樣美,美得都是這寂靜的一種存在形式而已,我聽到了它們深處一種無限簡單卻又無限深遠的音樂,聽到它們什麼也不是,就是這種音樂。
……
第88章 第 88 章
到最後,那個今夜帶給我最大困擾的疑問終於自然而然地消除了。那個疑問就是,這時候如果有人來,比方說爹或大隊幹部出現在這間圈房裡,他們會不會和我一樣看見這個神秘黑物,這女神的黑髮之舞,並把它當成“西洋景”、“稀奇事”對待,變成他們閒談、玩弄、戲耍的對象,變成他們手中的“物”。如果他們能夠看見,他們就一定會把它變成那樣的事物,或者說它就不過是任何人在任何時候、任何心情下(只要他不是瞎子)都可以來想看就能看到的事物,而它不是也不可能是那樣事物,所以,如果他們看得見它,它就不可能是“鬼神事物”,不可能是女神的黑髮之舞,可它恰恰又是這樣的事物,不是另外的事物。
這個疑問就在我對這幾個“鬼神事物”這种放棄自己、放棄一切的觀看中自然而然地被解決了。這個解決雖更多的在我心裡,不在我腦里,我沒有對自己表述出來,也不需要對自己表述出來,就像我們通常所說的“我心裡明白就成了”。當然,這不是我就對自己完全沒有表述。我有表達的。一個孩子是如何表述他這些發現的,只有去讀我為我這個晚上專門寫的那本書《眼對眼》。在這裡,為了不浪費時間,我要用四十歲的我才可能的表述把十歲的我在這個晚上最後獲得的這個“頓悟”說一說。
我獲得的這這個“頓悟”其實很簡單。我在獲得這個“頓悟”之後還那樣自然而然地聯想了大隊幹部們今夜會出門巡視嗎?會去撞開這家那家的門嗎?巡視的張連長甚至於還背著他那桿槍嗎?我還聯想到他們過去在這種巡視中如果經過我這一向的“月夜行動”每次必兩番經過的那片竹林那樣的地方,必定會有我每次過那片竹林都會有的那種恐懼。我把它稱之為“特殊的恐懼”。我太熟習它了,也對它進行了深入的體察和思考。我能夠想像,他們雖然自稱是堅強不屈的什麼什麼戰士,但是,他們走過那片竹林一樣的地方,要麼是不敢一個人,要麼是會打一根電筒,一感到竹林里哪兒有“梳頭”跡象,就立即用電筒的豪光掃射而去,就像用搶掃射一樣。我想就是總是背著他那桿槍的張連長也未必有那膽量,但是,就算他有那膽量,他一個人背著那桿槍走過那片竹林一樣的地方,至少是走過那些墳林的時候,怎麼樣也會多少感覺到他的槍管兒是軟的,就像是下了鍋的麵條,而黑暗中的墳林里的一聲響動也可能會讓他的頭髮都立起來。
為什麼會這樣呢?就因為人心中埋藏著那種“特殊的恐懼”,一些特殊的情境則能夠將這種恐懼激發出來。當然,可以想像有的人在什麼情況下都不會產生這種恐懼,但我已經明白了,這不說明他就更堅強,只說明他把這種恐懼給壓抑了,他在這方面變得麻木了。這種恐懼是什麼呢?就是對“虛無”的恐懼。
我們為什麼會恐懼“虛無”呢?“虛無”不存在,並沒有一個叫做“虛無”的東西在那裡,它很可怕,能把我們怎麼怎麼樣,所以,我們怕它。但是,為什麼,我們就會恐懼它呢?對“虛無”的恐懼和我們對死亡、毀滅、消亡等等的恐懼是不同的。在這種恐懼中,我們對我們所恐懼的“對象”既充滿了恐懼,又充滿了神往。這種矛盾和複雜的感情是我們把它稱之為對“鬼神”的恐懼的原因。
我們對這個“對象”的恐懼可以變得像海洋一樣無邊無際,是因為它所恐懼的“對象”根本就不存在,它不是事物,不是我們的認識對象,不是我們可以把握、分解、還原和處理的,更不是可以變成我們的“西洋景”和“稀奇事”的,這個“對象”對我們臨在越徹底,我就越感覺到它是“虛無”,它什麼也不是,只是吞沒一切的烈火和深淵,是將一切湮滅的力量,是末日審判。但是,與此同時,這個“對象”對我們的臨在越徹底,我就越感覺到它是“一切”,它既是“虛無”,又是“一切”,是吞沒一切、毀滅一切的“烈火深淵”,又是“鬼神”甚至於“上帝”。
為什麼會這樣呢?
因為事物本來就不真實,事物不是究竟的真實,不是真實本身、實在本身、存在本身。事物是認識對象,而只要是認識對象就是不真實的,就不是真實本身、存在本身。但是,絕對不是說就沒有真實,沒有存在,只有虛無,只有一無所有。畢竟有存在而不是一無所有,這是一個最確定、最簡單的事實。究竟真實和存在本身是無法否認的,也是無法消除的。說存在也會和所有事物的命運一樣,會消失為虛無,這樣一來,虛無就是成了存在,所以這樣說是沒有意義的。存在不從虛無中來,也不到虛無中去。存在存在,這就是一切,就是永恆,就是絕對,就是“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