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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件事讓小禹同樣嘗到了“死神的刀鋒”的滋味。在飛速前進或後退時時,時常出現腳踢在、絆在那些石頭上的情況。這些石頭是孩子們搬來穩固他們的陣地的。現在,這些石頭全成孩子們的陷阱和絆腳石。在人們的奔跑中這些石頭也在地下滾動著,正同於在落地風中於地上飛跑的落葉。真的,隨同眾人飛奔的小禹多次感到腳下有這些石頭,也感到過這些石頭不再是石頭而是在風中滾動的紙團。可是,也有好多次,正飛奔的他,突然絆在一塊石頭上,這塊石頭不再讓他感到是個紙團而是真正的石頭。有一次,他的腳指甲都被踢落了一個。這幾次他都差點就絆倒了,一見死神的刀鋒的寒光閃過的情景。他見過孩子們搬來的那些石頭裡面有大得嚇人的石頭。他暗暗祈禱可別絆在這樣一塊石頭上。這幾次絆著的石頭都在朝他飛奔的方向滾動。他也暗暗祈禱可別絆在一塊沒有這樣滾動的石頭上。他相信這些情況他碰上一個,他都會倒下地去,倒在千百個飛奔的鋼輪下,倒在千百飛奔的鋼輪和冰冷的鐵軌之間,雖然到現在為止他還沒遇到這些情況,卻不能保證將來不會遇到這些情況。他所謂飛奔的鋼輪指的就是這時候人們的腳。他甚至覺得如果他繼續來這裡看電影,他將必然遇到這樣的情況,這不是神秘命運的必然,而是客觀規律、客觀現實的必然。
不過,對小禹來說,所有這些情況都比不上每次人們前涌變為後退、後退變為前奔的那短暫的一瞬間。大人們結成了一個整體,孩子們雖然在這個整體中卻不屬於這個整體,至少相對說來不屬於這個整體,還多少如同小禹想到的那個情景:穀物在機器中卻不是機器的組成部分,而是機器加工、粉碎的對象。你正隨同大人們這巨浪向前狂奔或向後傾倒,可是,大人們突然把向前狂奔變成了向後傾倒,或把向後傾倒變為向前狂奔,對此你沒有準備,經常來不及反應過來,因為你不屬於大人們這個整體,你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把向前狂奔變為向後傾倒,或把向後傾倒變為向前狂奔,但是,你又必須及時反應過來,真的是刻不容緩。在這種前進改為後退,後退改為前進的交接的瞬間,你還在向原來的方向奔去,他們卻突然改變方向,向你壓過來,整個向你壓過來,你必須承受住這一可怕的重量和衝力,並且迅速調整自己跟上他們改換了的步子。每次在這種改換步子的時刻,小禹使出的都是自己五臟六肺都似乎碎裂了的力氣。他不懷疑自己總會有一次無法做到使出足夠力氣或及時調整自己以適應大人們,而如此的差錯只要出一個,他就被鋼鐵齒輪粉碎了。
對一次又一次“參與”大人們這個遊戲的小禹來說,在大人們進行這個遊戲的每一次中,他都多少次千鈞一髮、危在旦夕,多少次嘗到了鬼門關上那把刀的鋒口的滋味。搏擊在這樣的凶濤惡浪中,他都眼睜睜地看到了自己的生命線不在自己體內而在體外,已經不屬於他了,它繃得如此之緊,說斷就斷。多少次他還眼睜睜看到它斷了,是奇蹟使它再次連接起來的。但是,他什麼也沒有管,他甚至沒有管自己的生命線,只在管不要在人群中倒下了,不要倒在人們那狂奔的腳下了,為此拼上了一切,拼上也許就讓自己倒在人們那狂奔的腳下、飛奔的鋼輪下還要好些的一切。他如此□□裸地、短兵相接地認識到了生命和死亡、安全和滅頂之災、孤弱和強大、恐懼和殘酷、絕望和冷漠的交鋒,認識到了一種震撼了他幾歲靈魂的恐怖。畢竟,他只有幾歲,靈魂是很脆弱和敏感的,不能和對不論什麼都不會再大驚小怪的飽經風霜的成年人相比。
第29章 太陽·第二卷 、立下宏願7
g 有孩子被踩死了嗎
人們這個遊戲常常要到電影又開演時才會停下來,有時也就那麼不知怎麼的就停下來了,可能是搞累了。停下來後,全場人們快樂、粗野的笑聲還會長久地在空中迴蕩,直到電影又把他們吸引過去拉長他們的脖子,就像被無形的繩子吊起來了一樣。小禹再也無心看電影,身心都在長久地顫抖著。他不能不發覺這種顫抖就是弱小動物虎口餘生的那種顫抖,再也沒有什麼比這種顫抖更能說明他在這樣的人群中就是在虎狼群中。
到目前為止,小禹他們六人還沒有誰在人們這個遊戲中被踩死或被踩傷。但對小禹來說,這的確只是一種僥倖。當然,輕傷是有的,有很多,但只要沒倒在那人群裡面,倒在人們的腳下,就都不算什麼。小禹一次額頭撞在地面上擦掉了一塊皮。他對天民都沒說過它是怎麼回事,天民似乎也沒有注意到。這塊皮是他在那樣向前狂奔的人群中突然被壓趴下去了,真的趴到地上了,額頭都挨著地了而擦傷的。他硬是沒讓後邊追上來、壓過來的腳從他身上踩過去,在那麼短的、機會就算有也轉瞬即逝的時間內爬起來了。過了好些年,他都不敢回想起這個時刻,一回想就會有那種剛剛從虎口逃生的顫抖,可是,他又總是鮮活如同昨天才經歷的一樣地回想起它。他相信他在這一瞬間,頭伸進了冥河的深處,看到了冥河深處的景觀,也飽飲了一口冥河之水。
他一個腳指甲在那種石頭上撞落了的事他也沒對誰說過,一直藏在鞋殼裡,後來那根腳指發炎潰爛了爹媽才知道。爹媽當即就知道是在這兒里看電影在人群的擁擠中踢落的,把他馬上痛打了一頓。但他咬定是在路上不小心踢落的,因為他不敢說出實情。除了完全沒有經驗又沒有得到“過來人”的點化的,來這三官學校的壩子看電影的孩子都會一出家門就把鞋脫了放在只有他們知道的地方,看完電影回來再穿上它們進家門,因為穿上鞋在這兒電影,電影沒看完鞋就沒有了,找不回來了。物質是極度匱乏的,對這些孩子們來說,丟一雙鞋那是丟不起的。他們也怕家裡人見他們的鞋都擠掉了,想像出了這兒的擁擠會是個什麼樣子,不准他們來看電影了。豈知他們騙了爹媽卻把生死較量留給了自己。人們把這兒放電影的驚心動魄傳得沸沸揚揚,消磨了他們很多白晝和夜晚的漫長時光,卻未必真能想像出這個地方放電影到底有多麼驚心動魄,多麼恐怖。
一到電影換片或“扯拐”時,孩子們就驚恐萬狀地大的喊小的,小的呼大的。但在人們的遊戲開始後,就聽不到這種呼叫了,誰都只能咬緊牙關對付,此外別無他法。突然,一個孩子,當然是孩子了,的慘叫聲傳來。那是真正的生死慘嚎,是這個孩子不幸倒在人群中才會發出來的慘嚎,一聽就叫人心尖發抖。但是,大人們對這種慘嚎充耳不聞,這一點給小禹留下的印象是明確和深刻的。但是,更深刻和明確的印象是,這種慘嚎還是在對他們的這個遊戲火上澆油,他們暢快的叫喊和笑聲會突然向上高揚幾度,他們身體的力量也會猛然加大。這些行動是整體性的,從全場的人中產生出來,就如同從一個人那裡毫不猶豫地產生出來一樣。
小禹知道,孩子們怕聽到這種孩子的慘嚎,不只是因為這說明又有一個孩子倒在人們的腳下了,而下一個可能就會輪到他了,還因為這種慘叫會讓人們的這個遊戲更瘋狂、更激烈,這是在給他們這個遊戲注入興奮劑。小禹還不能懷疑,在這一點上,大人們不只是□□裸的,而且是為□□裸而□□裸,他們每一個人都“隱瞞”在他們絞成的那個整體中,但他們這個整體卻絕不想隱瞞他們為什麼突然更加興奮和狂熱了。小禹深陷在人體浪潮黑暗的深處,為了活命而在進行著拼死的搏鬥,但是,在這個黑暗的深處,他也把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