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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三天之後。
這三天,對我來說是一點自由都沒有的。也許因為我是海東集團事件里唯一能夠承擔責任的人,也許有人怕我會想辦法逃走。
總之在勞動局和工商局的人來和我談過話後,那些來自新東集團的西裝革履風度翩翩的領導們再沒來醫院“關心指導”過我,包括那些被他們特別指定給我的理財人、律師和顧問。但另一批人的到來更加遏制了我的自由。
那些來來往往的人清一色都是穿著制服頭戴大蓋帽一臉公式公辦的男女,不然就是由他們為我所指派的律師。就是在我做CT的間隙,他們也不放過任何同我面對的機會,那些關於集團稅務的處理,關於偷稅漏稅的法律問題,關於勞動糾紛引起的爭議……等等等等,我聽得快發瘋了。想對他們喊我不懂,這些東西我真的不懂。想問他們,你們到底有沒有人性,有沒有同情心??我得癌了,我等著做化療了,我都快死了!你們能不能別再問我這些跟我渾身沒有任何關係的問題……
可是我不敢。
我所有的財產都被凍結了,我一切治療必須在他們的監督下進行,我身邊沒有一個可以說下話,商量一下的人,就連林絹想來探望我一下都被攔在了病房外頭,理由是她不是我的直系親屬,對於目前我這樣一種特殊的身份,任何非直系親屬的人不得前來對我進行探訪。
所以,我不敢。我不敢得罪到周圍任何一個人。
於是只能就那樣日復一日躺在床上接待著他們的到來,日復一日感覺自己開始真正像個癌症患者,因為日復一日覺得自己身體的衰弱。
我衰弱得看見太陽覺得眼睛刺痛,聞著菜的味道就開始乾嘔,甚至連像以前那樣起來和別的病友聊會兒天的欲望都沒有了,因為他們早就同我隔離開來,而我只要一坐起身體,眼睛就開始發黑。
這樣監獄般的生活一直持續了整三天。
到第四天天亮,醫生來為我把石膏拆除了,並且告訴我,他們認為我最近的情況不太好,所以研究下來的治療方案打算提前實施。而為了配合以後的治療,我每天吊的點滴從這天開始要全部停止。
這大概是最近我所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了吧,至少,對於我兩隻已經被輸液針虐待得發腫發硬的手來說是這樣。
那天天氣很好,雖然窗被遮著,時不時透過窗簾印出一兩塊特別亮的光斑游移在我那條被去掉了石膏的腿上,那條腿看上去特別的白,下意識伸手過去摸一下,嫩得像嬰兒。忍不住坐直身體又摸了一下,剛把另一條腿從被子裡抽出來對比著看,門突然被敲響:“叩叩!”
我頭暈了一下。
想著差不多又是那些人例行公事的訪問時間到了,於是重新躺回到床上閉起眼裝睡。
這當口門外又敲了兩下。等不到我的回答,咯嗒一聲逕自開了,片刻一陣細細的高跟鞋踩著地的聲音一路清脆著咯咯走了過來,被走廊外頭的風帶進一股清甜清甜的香,一直到我面前站定,然後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我從沒在那些大蓋帽身上聞到過這麼香的味道,哪怕是再年輕的女人。又等了片刻遲遲不見來人的動靜,我有點忍不住了,微微動了下身子,然後裝著剛醒過來的樣子,慢慢睜開眼。
隨即被撞進眼裡那道身影給愣了愣。
那是個很美的女人。
三十上下的樣子,沒化妝,因為眉目本就得天獨厚的深邃,配著高挺的鼻樑,乍一看就像個歐洲人。皮膚被一身火紅色的裙子襯得像片陶瓷,就那麼無聲無息在我邊上站著,整個房間一下子就亮了起來。也難怪常聽人這麼形容——美得發亮。還真是有那麼點道理的。
就在我目不轉睛盯著她看的時候,那女人也在看著我,片刻微微一笑,朝我俯下身:“寶珠?”
我點點頭。
“我叫夏氳。夏天的夏,氤氳的氳。”
“哦……你好……”抬頭含糊地應了一聲,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麼比較好。
她又笑,笑的時候嘴角兩個酒窩,蜜似的甜,於是對她的好感不由自主又多了些。
“你找我有什麼……”正想問她來找我有什麼事,她身後那扇門又開了,走進來一位大蓋帽,是那天那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
我的頭又開始發暈了。
枕回到枕頭上,就見他對著那位夏小姐彬彬有禮又公事公辦地道:“對不起,小姐,這裡不經過批准是不能進來的,請問你哪裡。”
“您就是王科長吧?”
有點意外,眼鏡男愣了愣:“……對,你是……”
“我叫夏氳,‘萬盛國際’亞洲區財經代表。這次來是應了我們殷董的吩咐,代表‘萬盛國際’專程來找寶珠小姐,還有王科長您的。”
“找我?”一絲訝異難以掩飾地從眼底划過,其實不僅是他,我也相當的詫異,因為這為夏小姐,以及她所代表的那個‘萬盛國際’。
這可是只要是個地球人都不會不知道的財團公司。
除了主要的航空業之外,包括國際知名的萬盛銀行和V.S.酒店在內,全球不知有多少家知名企業囊括在它的名下。這樣一個全球十強企業之一的大財團,派出它亞洲分部的財經代表專程來找我和那位王科長,是為了什麼?
琢磨著,耳邊聽見那夏小姐繼續又道:“對,關於新東集團最近出現的財務和貸款方面的問題,我們殷董有些建議和計劃,希望王科長在聽了之後能給予適當的幫助。”
“什麼樣的建議。”話音依舊是公式公辦的,王科長轉了個身對她朝門外一指,於是我也就看不清楚他臉上還有些別的什麼表情。
然後兩人便一前一後地出去了。關上門在外頭談了很長一段時間,快中午的時候,門又一次打開,夏小姐一個人從外頭走了進來,帶著一臉和她身上氣息一樣清甜的笑:“寶珠,收拾一下,我們走吧。”
“走?”我呆了呆,一時沒反應過來:“去哪兒?”
“回家。”
也不知怎的,被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一句話,我就很快地起床收拾東西跟她離開醫院了,也沒問她和王科長到底說了些什麼,也沒問她為什麼要帶我離開醫院,甚至都沒想到再過幾天我就要做化療了,仿佛是天經地義的,我就跟著她走了,因為她的一句話。
而醫院裡的人以及工商局原來派過來看著我的那些人也都沒阻攔,似乎之前就都已經談妥了,一路看著我跟在她身後走出醫院,沒一個覺得有什麼異議。
直到出醫院大門,她把我帶到一輛車前敲了敲那輛車閃著銀色反光的窗玻璃,然後朝我看了一眼,有些突兀地道:“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我愣了愣:“誰?”
她朝窗玻璃一指。
這當口窗玻璃搖下來了,裡頭一雙眼睛看著我,在車裡黑暗消失前一瞬間,眼裡頭閃過兩點綠不像綠,藍不像藍的光斑。然後對著我身後那位夏小姐眼睛一眯,彎成兩個很快樂的半圓:“哦呀美女,這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