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頁
“我要真憑實據。”
“讀書人啊讀書人……”
“我是郎中。”
“都一樣啊,哈哈,有學問的人。”
“老蘇啊,別扯了,看著點路。”
桃花莊,離我近來寄宿的陳家鎮兩個時辰的路程,是這一帶有名的桃鄉。每年春天桃花開得最艷的季節,無數文人墨客都會蜂擁去那兒踏青,就連當朝宰相的兒女們也不例外。除此,那裡還盛產著尋常百姓家根本見不著的貢品蟠桃——寒露渡霞。
那是種偷摘了要被直接拖進衙門砍手的桃子。
就是這麼一塊兒繁華美麗的地方,最近卻聽說沒落了,就連桃花開得最旺盛的季節都沒人去那裡,很奇怪的一件事情,因為毫無徵兆,似乎突然一夜之間就由人間仙境變成了人間禁地,至於原因,卻是各異的。有說是那裡最近進京的貢品出了問題,有說是桃花莊的莊主家出了事情,當然流傳最多的原因是那裡出了不乾淨的東西,至於怎麼個不乾淨,人云亦云,我也懶得去往深了去打聽。
我只愛財,哪裡有財,我往哪裡去。
所以他們都不去桃花莊,我去,在我接了桃花莊十萬白銀那筆懸賞之後。
懸賞什麼,不知,我只知道十萬雪花銀不是筆小數目,所以我問鋣,最近咱缺銀子花了,跟我去賺不。
他點點頭。
我當郎中,你當隨從?我再問。
他再點頭。
於是我們上路。
隱隱看到桃花翻飛的紅艷,老蘇便無論如何不肯再往前了,惶惶然的樣子,好似前面妖嬈招展著的不是一片桃花林,而是一群噬血的獸。於是只能放過他下了車,畢竟他不是我那無畏而木納的麒麟,繼續誘逼他,怕要折了他的壽。
收了銅錢老頭歡天喜地地駕車跑了,風似的一陣,我背著行李拽著鋣的衣服朝桃林那端繼續走。老蘇說沿著那條石子鋪的路一直往桃林深出走就是桃花莊了,莊子前一條橫跨而過的河,好認得很。
話是如此,卻也並不是如他說得那樣輕描淡寫就是了。山麓多變複雜,一條道看似簡單,實質不知道要走上多久。所幸一路風景怡人,是我這些年來的旅程上少見的嫵媚,一大蓬一大蓬粉的紅的煙似的花瓣就在臉邊搖來曳去,深深淺淺,連空氣也是這樣層層疊疊的甜,不醉人都難。
我在這樣的美景里流連,可惜鋣卻感覺不到這一切。
無論我身邊是紅是紫,是黑是白,在他眼裡始終是單一的,我看著那些花,他看著那條蜿蜒的路面。好幾次忍不住想拍他看那些少見的美,只是見了他那副安靜的模樣,便缺了興致。
當真沒趣得緊。我這麼對他念叨,他卻充耳未聞,好似失了聰。
‘帶只狗都比帶著他快樂呢……’隱約風裡送來那些妖嬈在桃林里身影的聲音,細細膩膩,黯然消魂。
我伸出手,他們便冉冉飄了過來,偎在我邊上,貼心而親切。
‘一起玩會兒麼過路人,別走得那麼急……’聲音再次傳過來,在我耳邊低喃,冰冷酥癢,讓我忍不住笑出聲。
於是他們消失了,一陣風卷過的霎那。鋣在風裡朝我看了看,依舊無趣木納的表情。“趕路要緊,”然後低低說了句,惜字如金的短:“少招惹那些東西。”
那些東西不過是花妖而已……
想反駁,卻沒有來得及說,因為踩到了一些東西。
幾根骨頭,一把枯發,還有半張沒有爛透的臉。臉朝上翻著,眼眶漆黑的空洞對著我,我的腳就踩在那空洞邊上的頰骨上。忙把腳移開,枯發卻因此脫落了下來,被風一吹就滾遠了,風的味道很甜,甜裡帶著腐敗的酸。
“走。”鋣回頭催了我一聲。
我邁不開步子,因為它在腳下纏著我,眼神很哀怨,眼裡帶著血。
“滾。”鋣再次開口,轉身徑直朝我走了過來。
那東西因此在我腳下發出一聲尖叫。慌不疊地爬上我的肩,繼續在我耳邊尖叫著,它嘴裡帶著泥土的味道,很腥,很澀。
“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麼。”鋣的手伸過來的時候我朝後退了一點,然後問它。可惜它只會在我肩膀上悽厲地叫。
“這是皇帝封的地,你在這裡作祟會墮入阿鼻地獄。”我再道。它依舊尖叫。
於是忍不住把它扯下肩膀:“尋個私,超度你好麼。”
它沉默了,滾落到地上繼續看著我,用那隻血淋淋的空洞。
“但我做什麼事都是要報酬的,你能留給我什麼。”
它繼續沉默,然後在一陣風裡散成一片黑屑。黑屑里有什麼東西在陽光下折著熒熒的光,乾淨的青藍色,我走過去拾了起來,是顆小小的珠子。
“很好看。”拈在手指間我透過它對著鋣看,他那雙暗紫色的眼在珠子裡變成了種淡淡的藍:“真好看。”
鋣的脖頸上泛出層黑色的鱗。
片刻又隱了回去,轉身逕自朝前走,風裡頭低低丟來一句:“孩子氣。”
找到桃花莊的時候,晚霞已經燒透了半邊天。
莊子很大,比我想像中大了很多倍,牆內牆,樓外樓,處在一片被河圍繞著的桃花林深處,亭台樓謝,雕樑畫棟,有種說不出的張揚和奢華。卻又很安靜,比我想像中安靜太多,繞一大圈幾乎見不到幾個人,除了一些個匆匆而過的僕從。
而莊裡的每一個人還似乎都有種莫名的謹慎,即使是看了我拿出來的懸賞單。
我想可能是因為我太年輕的緣故。一個年輕的郎中,黃昏過後巴巴地來到這個深山裡的莊子,確實讓人不得不謹慎一些,況且這是一群看過了太多郎中的人。多到要出十萬雪花銀來尋一個真正的郎中。
所幸禮數是周到的,在肯定了我的身份後,那個駝背的老管家安排我和鋣吃了晚飯。晚飯安置在一個插著好多桃花枝的花廳里,伺候著幾名小小的丫鬟,身上散發著桃花的香。卻也依舊安靜,並不因她們的年輕而讓廳里氣氛活躍上幾分。只是一雙雙俏眼常常會在鋣身上流連,因此他面前的酒杯總是滿得比我快。
我嘆……
晚飯過後終於見到了桃花莊的主人。
主人姓金,單名一個澤,曾經在朝廷里做過四品以上的官,所以莊裡人叫他金老爺。
和我想像中不一樣,這實在是個很不起眼的老人。不起眼到傍晚他打從我身邊經過時我還以為他是莊子裡某個做粗活的僕人,而不是個曾經帶過兵打過仗的軍人。自然我也讓這老人猶豫了,雖然他最終決定出來見我一面,而不是乾脆因為我的年輕而把我拒之門外。我想這也是他安排在偏廳見我,而不在其它更適合問診的地方見我的原因。
“先生行醫幾年了。”一番客套後金澤問我。坐在梨花木的太師椅上微合著眼,漫不經心的樣子。
我答:“三年。”
“三年。”這回答讓他很不滿意,因為他眉頭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