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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知之看了一眼外面的太陽,垂下睫毛,隨著他一起走進了屋子裡。進去之後,他慢慢地來到桌子邊,拿起了那個饅頭,分成兩半,將另一半遞給了少年。
少年正在用一塊黑色麻布擦拭那砍刀,抬頭看了林知之一眼,繼續手中的動作,語氣生硬:“我不餓,你吃完了就快走。”
一副拼了命要把人往外推的樣子。
林知之平時也不是那種熱臉貼冷屁股的人。事實上,一般都是別人上趕著要討好他。但這次他非但沒有因為少年的態度不悅,反而有些在意起來。
他收回拿著半片饅頭的手,左右看了一眼,發現這屋子裡唯一一把椅子已經被搬到了屋外——再搬回來的話,腹部的傷口一定又會裂開。乾脆就這麼靠在桌子上,玩弄了一會手中的饅頭,才抬起頭問道:“你想變強嗎?”
這話讓少年擦刀的動作戛然而止。他驟然一下子繃緊了身體,刀尖割開滴落的汗珠,犀利地看向林知之,像是在判斷這話里有幾分真假。
黑髮少年恰巧也在看他,黑白分明的瞳孔沒有其他村里人看他時的厭惡與鄙夷,也沒有同情與憐惜之類的情感。
他像是單純在問“這個東西好吃嗎?”這種問題,然後在等著他的回答。
——只要他的眼神中有一點同情,他都不會回應這句話。
這一瞬間,在少年的腦海里閃過許許多多的念頭。
想變強嗎?
——怎麼可能會不想?
他做夢都想!他想有一日掌控蒼穹,高高在上,站得更高,然後將那些曾經看不起他的人都踩在腳底下!踩盡泥里!讓他們哭著求饒,在他的腳下顫抖不已,終生活在悔過的恐懼之中!
少年將指尖湊上鋒利的刀尖,沁出一滴血珠。他放到唇邊,舔掉了它,低沉道:“想。”
在他抬眸回答的時候,眸中戾氣涌動。
林知之靜靜看了他一會,轉過頭,撕了一塊饅頭塞進嘴裡:“你願意學的話,我可以教你,當做你救了我的回報。”
他吃東西的樣子很好看。動作優雅,唇紅齒白,完全與他手中的饅頭格格不入。總讓人覺得,這樣的人,就應該吸風飲露,不食人間煙火。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那些事嗎?還想教我?”少年不太相信這個人的話。
——之前那些孩子的話,他全都聽在眼裡。那些話等於又將他的傷口撕開來血淋淋地攤在別人的面前。
但他別無他法,他已經習慣了隱忍。
沒有實力,所以只能忍。
要是他開了口反駁,只會更一發不可收拾。
在長年累月的隱忍下,埋葬的是對實力的渴望。
所以他不太相信林知之。他總覺得自己不會那麼幸運,會有人在知道了他的身世後還肯教他,不歧視他。
“那些事?你如果不信,都是一些純粹唬人的話。”林知之停止了吃饅頭的行為,咽下口中的饅頭,一手撐著桌子,俯下身直視著少年執拗的眼睛,“只要你有了實力,一切難題都迎刃而解。”
無論是修真界還是世俗界,都是實力為上!
林家為什麼幾百年佇立不倒?羅仙劍宗為何數千年都是中陸的龐然大物,旁人絲毫不敢招惹?那都是因為實力!門下長老弟子實力強橫,才是一個勢力繁衍生息的根本!
“琊軒,我的名字。”少年眼眸驕傲,迎上林知之的時候,絲毫沒有弱勢之感。
“林知之。”
琊軒將對方的名字記在心裡。
這是第一個對他釋放善意的人。
他放下手中的刀。聯想到對方修真者的身份,有些遲疑道:“我……可要拜你為師?”
林知之被他問的怔了一下,連忙擺手:“我只是教你一些最基本的,遠遠不到師徒的程度。”
修真界的收徒都極為慎重,一旦收下幾乎都是終身的責任,一如師尊對他本人。而且還不確定這小子有沒有靈根,若是沒有,林知之也只能教一些基本的劍招。那些門派和林家的獨有功法,也不能傳授給外人。
琊軒緩慢地點頭,心中湧上的情緒也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慶幸。
“你先去忙你的,我想想如何教你。”林知之把最後一塊饅頭吃掉,有些困難地擠出話對琊軒道。
少年的個子很高。在這般困窘的生活環境下,也高過林知之小半個頭。聽了對方的話,他站起來,把砍刀別在腰間,走出去一捆一捆地把柴搬進屋子裡面。
林知之一面看他忙碌,一面在心中思忖。
他雖然失去了靈力,但身為劍修,對劍道的領悟和熟練度還在,教一個不會武功的凡人綽綽有餘。至於功法,雖然沒有現成的,自己修行的也不能給出去,但他自幼也算博覽群書,有些普通功法都刻在了腦子裡。想要強背出來一份也不困難,只是如何確定靈根——
一般都是需要專門的測試靈器,他身邊沒有這種東西。
機智的林家小少爺拍拍手,叫停了琊軒,隨後示意對方關上房門。他在心裡組織了一下語言,開口道:“我不確定你有沒有靈根,先教你《澤元決》的一層。這是修真界最普遍的功法,勝在易成,日後可改修其他功法。你若是能察覺到靈氣練成第一層,便是有靈根,那時我再傳你後幾層功法。你記下來,寰宇之靈,自外而內……”
木屋裡的光線一下子暗淡下來,灰塵飛揚在空氣中,與正經的授課場所沒有辦法比較。可琅琊聽得很認真,眼也不眨。他將對方的每一個字,細微到每一個表情都記在了心裡。跟著少年的話,閉上眼睛,開始感悟天地靈氣。
看著琊軒進入了狀態,林知之背完第一層法決便停了下來。
他很少一口氣講這麼多的話。除了在林家時還算活潑,待好感度系統和那日了狗一樣的體質出現後,林知之就愈加惜字如金。如今失去了靈力的支撐,又有傷在身,叫他一下子覺得有些體力透支。
修真者失去了靈力,就如同凡人生了一場大病,無論做什麼都有一種從內心泛起的虛弱感。林知之看琊軒需要很長時間的樣子,走到唯一一張床榻邊直接躺了下來。
長發散落,黑髮雪膚,他如同一株即將枯萎的花朵,那股病弱之美驚人。
這段時間很安靜,是琊軒第一次如此平和地度過一個下午。
沒有辱罵、沒有詆毀,也沒有外出狩獵。
琊軒忙著感受靈氣,林知之也在忙著感受靈氣,他們互相陪伴著對方。
——結果也很是致郁,兩個人的答案都是沒有。
當林知之再睜開眼睛,坦然面對自己還是不能凝聚靈力的事實的時候,已是夜幕降臨。他習慣性摸著腹部的手已經轉移到了肚子上。
築基期修士已然辟穀,往日他吃東西只是因為貪戀食物的味道,如今他想吃東西……是因為飢餓。
媽蛋一整天了就吃了一個饅頭,這是人幹事?!
林知之受不了地直起上半身,打斷了還在努力想要感受到天地靈氣的琊軒:“琊軒,你這裡還有吃的嗎?”
琊軒睜開眼睛,眉目之間有些懊惱。這懊惱不是針對林知之,而是他自己——他沒有感受到所謂的“靈氣”。
難道他真的只是個凡人?!一輩子都無法像父親那樣縱橫天地之間?只能夠在這滾滾紅塵,俗世淤泥里打滾?
他絕不甘心止步於此。
“我這裡還有幾個饅頭。”他停止打坐,這就準備起身給林知之拿饅頭去了。
“……你就沒有一些其他的食物?比如……烤雞?”
這話一出口,琊軒沒什麼反應,林知之自己就突兀地沉默下來。
鳳欽……連自己都能幸運地活下來,依玄影長老的實力,定然可以將那顆蛋安全送回宗門吧?
林知之長嘆一聲,想要恢復實力的願望更加濃烈,他真想回宗門看看現在究竟是個什麼狀況。
琊軒頓了片刻,嘴唇輕抿:“有。”
他走到一個角落,那裡綁著昨日上山歸來的兔子與野雞,原是打算去集市里賣掉的。少年手腳利落,拿下腰間的柴刀,毫不留情地砍斷地野雞的頭部,去毛。將狗帶的烤雞拿到爐邊,蹲下身點燃爐火,烤雞。
他的動作很嫻熟。自父母死去後,數十年的光陰里,他便一直孤身一人在這木屋裡照顧自己。許多人還在父母懷裡撒嬌的時候,琊軒就已經學著如何才能生火做飯。
半個時辰不到,他就拿著一隻香噴噴的烤雞遞給了床榻上的林知之。
林知之接過來,撕下一半遞迴去,被琊軒搖頭推拒:“我不吃。”
語罷,少年又坐下來打算循著那法決感悟靈氣。
——你不吃?你成仙了?連他這個正牌仙人(?)都要吃飯!
林知之還是很有責任感的。既然決定了要教這少年,就要把他教好,到時候也不算墮了他的威名——他留下給琊軒的半隻雞,咬了一口自己那隻,想要冷著臉教育一下對方按時吃飯的重要性:“別繼續了,起來。”
結果因為這隻雞味道有點好,加之肚中實在飢餓,導致他沒能保持住冷麵的形象,沒忍住一下子又連續咬了好幾口才停下。
琊軒有些不明就裡,睜開眼看著他。
“……你吃掉這個,我教你劍法。”林知之把那半隻雞強行塞給少年,吃掉自己剩下的部分,很自覺地走到水桶邊舀了一勺洗了洗爪子。
琊軒站在他身後,拿著那半隻雞,竟有些不知所措。
——從來沒有人這麼關心過他。
少年的目光停在了半隻烤雞上,沉默良久還是伸手撕下了一塊放進嘴裡。他的動作很慢,像在品味享受什麼。
“這裡哪裡有比較寬敞,不會有人打擾的地方?”林知之把手洗乾淨,問琊軒。
“山後有,村子裡的人一般不去那兒。”
林知之滿意道:“那等你吃完我們就去那裡,你帶路。”
琊軒吃東西的速度很快,而且看表情一點也不像正在吃烤雞——比喻成被逼著吃毒藥都有可能。木然著一張臉吃完烤雞,少年拿起桌子上的砍刀:“走吧。”
出門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隔著遠處看去,村子裡的家家戶戶都亮起了燭光。有光著膀子的男性在外面乘風涼,看見琊軒後臉色驟變:“你這野種怎麼在這裡?!還敢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