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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一向言語遲鈍而木訥的金奴雄會來上這麼一下反掌,左丹不由猛然窒住了,他還沒有來得及想出如何招架,紫千豪已轉過頭來,低促而簡潔的道:“我立時進“問心宮”去,你們兩人在我進去後也要展開行動,左丹在宮前,金奴雄伏宮後,聽我長嘯之聲,嘯聲一起,你們即刻由前後撲進宮內與我會合,但是,如果我未發嘯聲,則不准擅動,必須在原地靜候,半個時辰內我如未曾出來,又沒有嘯聲,你們再衝過去助我!”
左丹與金奴雄二人齊齊點頭,紫千豪目光愛惜的注視著他們,半晌,又低沉的道:“保重了”左丹也啞著聲音道:“大哥,你也是一樣……”抽了抽鼻子。金奴雄跟著道:“記著情形一不對就要先出手。大哥,可不能叫那老牛鼻子占了便宜,寧願叫對方臭罵也不可叫他們沾光……”笑笑,紫千豪道:“我心中有數……”說著話,他已自山石後現身而出,毫不猶豫的大步朝前面那座被幾株雜樹環繞著的道現行去。
從紫千豪隱身之處到那座道觀的距離,約有十五六丈遠近,這段空間,在紫千豪來說,是何其漫長,卻又恁般短促,他希望快些走到,又祈求慢一點走到,他願意立即將結果揭曉,又期盼留一些時間再供他思慮,但是,不論如何,紫千豪俱明白這一次的任務將是沉重而艱辛的,任憑它的結果如何,其中的經過卻必然夠人消受的了……不知怎的,額頭上竟湧出了濕淋淋的冷汗,紫千豪苦澀的笑笑,他知道,這並非畏怯,只是。他的體質可真有些孱弱了,這一場又一場的血雨腥風,便是鐵打的人兒,怕也得磨去一層皮了……如今,天已完全黑了下來,夜幕降臨得實在太快,也不過眨眼的功夫,就像一隻布袋般將整個大地都套進去了。
那座道觀,嗯,就在眼前了,風搖著雜樹葉子,發出一陣陣低啞與尖銳交錯的呼嘯,宛如無數的鬼魂在號啕,在哭泣,而枝葉搖晃著,頗有些張牙舞爪的味道,就似是成千上百的幢幢魅影……用細木柵造成的觀門,如今早已頹廢得殘落不堪,木柵有一根沒一根的連在上面,看不出原先是漆的什麼顏色,此時早已完全變成了灰黑,一種緊無光彩的灰黑,毫無生氣的灰黑,要死不活的灰黑,而現牆也倒塌得不像是牆了,有的還留著一裁在那裡,有的崩了一半,有的便全坍了,看上去,這片由風火磚圍成的觀牆,現在就像一些參差不齊的大齒一樣,木柵門竟沒有關,被風吹得吱呀吱呀的里外搖擺,還時而發出低沉的碰撞聲,宛如在嘲笑每一個來到此地的不速之客,從這裡望將進去,可以看到觀里正面的神壇,以及屋樑下那盞昏黃晦澀的“長生燈”,神壇上塵垢深積,蛛網密結,連那兩邊低垂的布幔也是那般陳舊而殘破,黑勤勤的,像掛在那裡已經有幾百年了……整個道觀內外,不但死寂陰森。一片頹敗,更連一丁點廟觀中應有的肅穆之氣也沒有,所有的,只是那種令人毛骨驚然的寒冽感覺,那種鬼眼隱眨的森寒顫慄,使人覺得不像是走進一座道觀,而是,步入閻羅殿了……空氣中飄浮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怪氣味,像是什麼東西放久了發霉酵,又似便坑裡的積糞散出來的惡臭,還像,嗯,還像是一種死豬肉腐爛後的味道,那座沉重、悶窒、濃烈,幾乎要把人隔夜的食物全從肛腸里掏將出來,好作嘔!
猛的——
紫千豪心頭一挑,是的,這種氣味對他來說並不陌生,非但不陌生,而且太熟悉了,只是在此時此景,他卻不會想到又能聞著,是的,不會錯,那是一種最原始的味道——屍臭!
有些嘔心的緊屏住呼吸,紫千豪目光淡淡掃過了木柵門上一方斜垂下來的木匾,木匾上三個模糊而殘舊的小字:“問心宮”。
搖搖頭,紫千豪緩步走進。他注視著神壇頂樑上用下來的那盞“長生燈”,這盞燈好像白天黑夜老是燃亮著一樣,雖然它的光芒總是昏昏暗暗的,恍優溜溜的宛似鬼火一般,但卻多少也算有了光,另外,起碼還證明了一點,這裡,仍有人在住著,而且這人必是個活的!
黑夜、破觀、頹壇、昏燈。以及空氣中飄散著的屍臭,整個合起來,給予紫千豪一種窒息的、壓迫的、翳悶的感覺,他經過的風浪多了,染過的血腥也多了。出生入死的次數更多了,但是,對眼前的情景與氣氛,卻仍有著極端憎厭及不耐的反應,而周遭一片寂靜。死一樣的寂靜,這種令人恐懼不安的寂靜卻像有形的物體般包圍著他,擠湧向他,使他有一種想大喊狂叫的欲求,使他生起一種要毀拆這座破現的心理,於是,他儘量抑制著自己。冷冷的——他連自己也奇怪語聲竟是如此冰寒而陰森的道:“攀鷹道長,我想,你已知道我進來了。如果你願意。我想與你談一談我們之間的事!”
反應之快,大大出乎紫千豪意料之外,幾乎是立即的,一個懶散、乾澀、低啞,而又帶著些兒疲乏的古怪語聲響了起來:“山人我早就看見你了,你是誰?找我幹什麼?你如何跑到這裡來的?”
吃驚之下,紫千豪迅速隨著語聲傳來的方向看去,這下看,卻使他險些脫口大叫,老天,原來說話之人就盤膝坐在布幔後的神壇上,那裡,本來是奉著三清祖師像的啊,如今,神像全沒有了,端端正正坐在那裡的,卻是一個肥胖而矮如冬瓜般的怪人,他穿著一件灰不灰、黑不黑的道袍,袍上全是油污、穢漬與泥垢,頭上斜戴著一頂道士帽,兩隻眼又小又細,面龐腫漲有如豬泡,時時翻著眼白,粗看上去,簡直和瞎子沒有兩樣,鼻子朝天,鼻孔特大,黑黝黝的鼻毛往外茸生,再配著他一張血盆大嘴,滿口焦黃的牙齒,一臉橫生的肌肉,老天爺,這副尊容,這副打扮,哪裡還像個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和個黑無常可說毫無二致了……舐舐嘴唇,紫千豪走近神壇,一面細細打量著這位名震江湖的詭怪道士,一邊沉住氣道:“我是紫千豪。”
攀鷹瞎道的一雙小眼猛然翻了翻,不見表情的道:“你不找個地方先好好藏起來,卻跑到山人這裡充能,紫千豪,你嫌命長了麼?”
唇角噙著一抹冷笑,紫千豪淡漠的道:
“攀鷹道長,我紫千豪與你往日無怨,近日無讎,你何必為了區區幾副人肝便欲與我結下樑子,挑起漫天血雨?”
搖搖頭,攀鷹瞎道道:
“這在山人來說,並沒有多大分別,只不過多享點福罷了,人生下來,脫不了生死病苦,便是活上千百年也照樣要死的,一死就任什麼全完了,何不留下點東西給活著的人受用,因此,山人我便早些送他們上道,再取他們一副肝下來作為山人替他們出力後的報償,老實說,我答允莫玉去殺你,反過來講也等於是成全你,活著,沒有多大意味,還不如死了的好,越早死,越能解除苦難,山人如此煞費心機,也算是慈悲無量了,紫千豪,山人不是害你,是在幫著你……”一片謊言謬論,說得紫千豪大大的啼笑皆非,他吸了口氣,緩緩的道:“道長,佛道兩門,俱以仁慈為懷,以拯救天下眾生為己任,渡惡強凶,化戾氣變為群和,似道長那般做法,不是悻違了道家旨意了麼?況且。方外之人,不染塵俗,道長竟與江湖黑道女梟為伍,便不怕拍污了道長你的清雅澄寧之氣?”
怪叫一聲,攀鷹瞎道沙啞的道:
“好個利口小子,需知方寸之間,自有佛在,靈台之上,自有道存,外在的一切,影響不了內心的虔誠,我念慈悲,祖師當能明察,若是慈悲的手段,那就全看各個門人超渡永生的方法如何了……”心往下一沉,紫千豪注視著對方那隻小眼,又平靜的道:“道長不可曲解了道家宗義、道門之中,首重好生之德,再重悲憫之旨,又重空明之心,此不僅說說而已,要做到表理一致才行,道長殺人如糙芥,即已不重好生之德,嗜食人心人肝,更是罪大滔天無可贖衍,此又不重悲憫之旨,而道長竟又允黑道女裊之請與其為伍合污,淪入塵凡爭奪紛擾之流,又哪裡談得上空明之心呢?”
頓了頓,他一面注視著攀鷹老道的表情,一邊接著道:“但空門有云: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又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道長若能今日即改,為時猶未算晚,道長何不現在便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真正為道家一門做些有益於天下蒼生之事,幹些使人間清寧祥和之舉?如此,非但道長幸甚,他口若能修成正果,連一般老民百姓們也有福了……”攀鷹瞎道冷冷一笑,道:“今夜你來,紫千豪,是來教訓山人的麼?”
紫千豪忙道:
“教訓不敢,僅是欲求道長化干戈為玉帛而已。”
怪笑一聲,攀鷹瞎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