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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年我太小啦,奶奶不讓我去,今年我終於可以和大家一起去鎮上玩啦。”
為了趕上三月後的盛典,村里人十天後就要出發,可見距離之遠,這小山村極為荒僻,連行腳商人都不願意來。
孫婆婆年紀大了,走不了那麼長的路,只能拜託同鄉把阿晚帶出去。
修仙門派最喜歡收五到十歲的孩子,年齡小好哄,對家的概念還不算太深,斬塵根容易。年齡小,根骨未定型,今後大有可為。
而五歲之上,也不算太年幼,聽得懂道理,好教導,衣食住行也省心些。
阿晚能見常人不可見之物,孫婆婆一直覺得她該去當神仙。
“老婆子我是寂寞,但我不能因為自己,去斷阿晚的路啊,她是有大出息的人。”
孫婆婆的打算,阿晚自然不知道,她滿心都是能去鎮上玩,能看見神仙的喜悅。
黃藥師對宋懷塵複述了孫婆婆對同鄉的囑託,後者說孫婆婆是有見識的人。
黃藥師疑惑:“為什麼這麼說?”
正用刀子仔細削著一節木頭的宋懷塵頭也不抬:“阿晚的父母認為她不祥,孫婆婆卻認為她有修仙的才能,這不是見識是什麼?”
“你想得太複雜了,孫婆婆就是鄉間一個普通的老婆婆,能有什麼見識?反而是阿晚的父母,能寫下‘此女不祥’的信來,倒是是有學問的,至少他們會寫字。而寫這麼一封信,雖然薄情,對阿晚不公平,卻是對其他人負責,沒想著禍水東引,更能說明他們有品德。”
“孫婆婆這麼想,不過是因為她養大了阿晚,對小姑娘有感情罷了。”
宋懷塵手裡的刀頓了下:“你說的對。”
只是他已經很久沒有從這個角度去思考問題了。
宋懷塵甩出釣鉤,一線銀色划過天幕,投入碧水之中。
秋高氣慡,陽光和煦,阿晚舒舒服服的坐在樹蔭下,咬著地瓜干吃。
宋懷塵想了解映山湖,更想了解湖下的那片白骨,但他不可能去問一個小孩子,於是只是順著小姑娘東一句西一句的話,扯些有的沒的。
男人沒有放太多心思在魚竿上,自然很久都沒釣到一條魚,阿晚吃完了地瓜干,玩膩了糙編昆蟲,突然想到一件事:“宋叔叔,你認識字嗎?”
“認識。”
“那你等會兒!”得到回答的小姑娘蹦起來就跑,“我去找書呆子來!”
片刻後,阿晚拉著個小男孩跑了過來。
男孩一身衣服洗得發白,衣服上的補丁也已經毛了邊,顯然家境拮据。他年齡要比阿晚大些,比小姑娘高了整整一個頭,卻因為瘦,像根竹竿子。
“書拿出來!”到了宋懷塵面前,阿晚不客氣的沖他一攤手。
男孩猶豫的看看阿晚,又看看宋懷塵,慢騰騰的從懷裡掏出本薄薄的冊子來,冊子外包了層牛皮紙,紙面上有長時間翻閱留下的痕跡。
男孩子把冊子給了阿晚,阿晚遞給宋懷塵,還不忘囑咐:“宋叔叔別弄壞了,這是書呆子的寶貝呢。”
宋懷塵翻開才發現,這是個殘本,沒封面沒封底,他能看見的第一句是“白簡對朱衣”。
宋懷塵繼續看下去:“這書哪來的?”
書呆子訥訥出聲:“我爹留給我的。”
留給。
宋懷塵琢磨著這兩個字,是這孩子的父親已經不在了嗎?
他無意去戳別人的痛處:“你想認字?”
瘦高孩子木訥訥一張臉上陡然閃現光彩,重重應了聲:“嗯!”
“你叫什麼名字?”
“白簡。”
宋懷塵看了看書上第一句“白簡對朱衣”,不由笑了笑:“好名字。”
“我們先來讀一遍,我讀一句,你跟著讀一句,明白嗎?”
“明白!”
宋懷塵於是念起來:“尨也吠,燕於飛,蕩蕩對巍巍……”
白簡一絲不苟的跟著讀,正襟危坐,仿佛如同坐在鎮中富貴人家的私塾里。
阿晚在一旁看著,聽著,不多時也跟著讀了起來。
書上的句子整齊,意思也足夠淺白,兩個孩子或許還聽不懂,但宋懷塵讀著,卻讀出了意趣來。
他覺得很熟悉,卻又不記得在哪裡看過,一時間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中,嘴上只是機械的讀著。
等翻到最後一頁,書中內容在“歌廉對借寇”時戛然而止時,宋懷塵陡然驚醒,嘴上卻自然而然的接了下去“習孔對希顏。”
一句話出口,如同淤塞的通道打開,泉水汩汩而出。
山壘壘,水潺潺,奉壁對探鐶。禮由公旦作,詩本仲尼刪。
驢困客方經灞水,雞鳴人已出函關。
幾夜霜飛,已有蒼鴻辭北塞;數朝霧暗,豈無玄豹隱南山。
是《聲律啟蒙》,康熙年間成的書。
可這裡哪來的康熙?
“你爹是讀書人?”宋懷塵抬頭問白簡,隨即驚訝的發現周圍圍了一圈小孩子,一個個都睜著亮閃閃的大眼睛,眼巴巴的看著他。
不知是不是被太陽曬的,白簡臉上紅撲撲的,他回的那聲“是”中,帶著滿滿的自豪感。
宋懷塵對白簡的父親很有興趣,但這顯然不能問一群小孩子,他合上書雙手還回去:“如果你們想讀書,回家和大人說一聲,如果想認字,隨時來藥堂找我。”
“所以你想做個教書先生了?”
宋懷塵避重就輕:“宋先生比宋叔叔好聽。”
桌上堆滿了刨花木屑,宋懷塵的木工活將近尾聲,大小不一的柱狀體木塊一個個留著榫卯接口,宋懷塵拿著銼刀仔細打磨著,黃藥師拿起一個看看:“你會的手藝可真不少啊,”他感嘆了一句又回到了之前的話題,“當了私塾先生,想走就不容易啦。”
“我不教他們讀書,只是認字,花不了多久。”宋懷塵吹去手上的碎末,直白道,“這群孩子多半要去鎮上,十天還培養不出師生情誼,而莊稼人的娃娃,野慣了,要他們靜下心讀書也難。等他們回來……如果他們還回來,都已經半年過去了,還能有多少熱情?”
“白簡不會忘。”黃藥師道。
宋懷塵回:“白簡有靈根。”
“因為白簡不會回來,所以你才開了口?”村里最有學問的人也不過認識百來個字,他們早就想請黃藥師教孩子讀書,可黃藥師是個郎中,實在抽不出時間。
宋懷塵開了口,絕對不會有人反對,村里人求之不得。
“不全是。”宋懷塵依然專注於手上的工作,沒有看黃藥師,“我開這個口,主要還是想讓孩子們幫我把東西帶出去。”
男人開始拼接那些木頭零件,很快,手腳關節都能活動的木偶在他手中成型。
木偶兩手長,中空的軀幹中被宋懷塵塞了張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