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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華在心中微有焦灼:什麼也好,也好什麼。
他一點一點笑了起來:“夢境就是夢境,道長不必牽記於心。”
東華驚疑不定的頷首,生怕再出差池,便收斂了神色,只留了一抹淡笑在嘴邊。
此時畫面繼續推進,楊少彥已從帝濁劈開的魔界裂縫脫身,但裂縫中兇險非常,他凡人之軀難以承受,踉踉蹌蹌走到秋意瑟瑟的河邊時,已是如同血人一般。再有三兩步,終於撲的一聲倒在蘆花中,不動了。
不消多時,來了兩個鬼差,其中一個看了看道:“死於非命,造化又要重來,來生多半是從螻蟻蜉蝣做起。”
便從屍體上牽出魂魄枷了,一邊一個押解著消失在蘆花盪里。
東華深覺與楊少彥同病相憐,自己也是從最末等的生靈做起。只不知楊少彥最後是否投成螞蟻,有沒有跟他一樣見光即死的。
再細思,卻又有大大的不同。自己下凡原是為了較勁,數年之後駕鶴西去仍是天界高高在上的帝君一尊,算不得苦。楊少彥卻身負魔皇之命,觀他從魔境走出時的步履和神情,此行恐是不死不休。
東華大神只顧著在心裡長吁短嘆,卻沒有察覺,自己對這個魔境之人所發的惻隱之心中,還隱隱摻了些欽佩的意思。
視野忽而變得明朗,已是在一處小院的圓門邊。
楊少彥正在和楊二說話,似是起了爭執。
楊二不耐道:“你只管好好讀書,我只管去快活我的,咱們各行其是,不是很好麼?”
楊少彥一手扳上他的肩:“今日哪裡也不許去,你如此狂放,待要置父親與姨娘於何地?”
楊二動了動肩膀,卻沒有甩掉楊少彥的手:“我娘除了名分,哪裡是姨娘了,要你來提醒?”
楊少彥急道:“我無意中傷姨娘,可你總要學點好,父母年事已高,若是日後哥也走在你前面,那時身邊無人,還指望誰來提點你?”
楊二一怔,扯起楊少彥的手,大力甩下:“你別耽誤我!”一頭說,一頭轉身走。
楊少彥蹙眉看著他,若有所思道:“八歲時你忽然將學業荒廢,後來便跟著閒漢地痞鬥雞賭博,你……心裡是不是存著什麼事?”
楊二略遲疑一下,卻並未停駐也未做聲,腳步反而加快,逕自出了院門。
楊少彥在原地握了握拳,呼來一個小廝:“給我套馬車來,千萬摘下府牌,一會載了我,悄悄跟在少裕的車後面不要被發現。”
不多時,便至章台街,楊少彥掀起車簾看看外面,嘆了口氣又放下:“今日無論如何,我也要勸他跟我回去。”
東華正一門心思的看著聽著,聽到這句時,腦子裡忽然一片空白。
無數年歲以前,自己驚怒之下,幾乎是隻身來到魔境,那一路在雲霧裡橫衝直撞,心裡一遍一遍念叨的不也正是這句話?
東華不知這句話有沒有觸動玄天的記憶,很想去看一看他此刻的表情,但一想到可能會暴露什麼,又咬牙忍住了。
待楊少彥下了馬車,面前出現“幽蘭院”三個大字,他站在原地窘迫了片刻,終是舉步,向眼前的所在邁進。
這時“哎唷”一聲,一個女子倒在腳下。
楊少彥慌忙後退一步,那女子抬起頭,露出一張美艷動人的臉。
東華微微吸了一口氣,這不是辟邪麼,大白天招搖過市不怕嚇著路人?再看下半身,裊娜的水蛇腰,外穿水綠長裙,裙下有起伏的曲線,分明是兩條纖長的腿。
原來辟邪這麼早就被玄天放出來了。
東華轉過頭,豈料玄天也正在看他,依然沉著目光,情緒莫名。
幻境裡楊少彥侷促的半俯下身,向辟邪伸出一隻手去。
辟邪眼睛裡有情愫一閃而過,也便伸出了手,站起來時,嘴角已經彎出了明媚的弧度。
楊少彥臉上一紅:“街上車來人往,姑娘小心。”
辟邪抿著嘴,只笑著點了點頭,便輕快的消失在人群之中。
楊少彥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才想起來此地的目的,不由又黑了臉,慢吞吞走進幽蘭院。
鴇母迎上來,聽他說起要搜尋的人,眼珠子便轉開了。因楊二是熟客,又見楊少彥面容和楊二略有相似,故而面上虛應下來,一壁廂暗暗叫人給楊二通風報信,一壁廂將楊少彥往後院引。
東華暗道算盤打得響,楊二若被揪出來,一則少不了半場推搡吵鬧,二則宣揚到楊家,怕楊二日後也不好常來揮霍。
幽蘭院的後院建造別出心裁,一方池水隔著院牆連通護城河。池子裡荷花將殘,紅的淒艷。楊少彥獨自站在池邊,鴇母走開後並未離去,只躲在一旁望著風,只待楊二從前門脫身,再請楊少彥上樓。
荷葉動了動,水面震起一點漣漪。
漣漪越來越明晰,漸漸飄上來幾綹烏黑的頭髮,而後一個不著寸縷的白皙軀體破水而出,立在殘荷中央,五官精緻絕美,頭髮極長極密,水淋淋貼在胸前,恰到好處的掩著羞處。
東華大神觀察了半晌,最終在心裡給出了三個評價:男女莫辨、公母莫辨、雌雄莫辨。
它定定的凝視楊少彥,眼中微光流淌,不知是喜樂還是悲哀。
鴇母見了這情形,哪裡還繃得住,早嚎著“鬼啊怪”的,奔出去叫人了。
楊少彥卻好像被無形的大錘擊中了一般,渾身微顫,木然的站在原地不動。
水中的它忽然甩去了面頰上的水珠,而後朝楊少彥伸出手來。
楊少彥石化了的眼珠突的動了動,泛起暗淡的紅光,繼而直勾勾的盯著它,三步並兩步向池子裡衝去。
這時綠色衣裙的辟邪不知從何處迅速閃出,大力將楊少彥推在一旁。楊少彥不管不顧的爬起來,繼續朝著池子方向沖。
辟邪拽住他下擺,豈料楊少彥力氣大的驚人,竟拖著辟邪向前去。辟邪方使些力氣,只聽一聲裂帛之響,她的手裡只剩下一片衣角。
辟邪無奈,吐些迷霧,欲將楊少彥迷翻了事。
東華眼眸微動,不濟事,癥結在魂魄上,此時軀殼本身已經制約不住了。
果然,迷霧對楊少彥毫無影響,他依然瘋狂的衝撞著,目標有一個,就是池子裡那個它。
這時鴇母已經叫來幾個大漢,團團圍住楊少彥,辟邪嘶聲叫道:“快把他綁起來!”
大漢們看這情形哪敢懈怠,轉眼間便將繩子縛了一圈又一圈。
被五花大綁的楊少彥,掙扎著,怒吼起來:“讓我去——讓我去啊——”
饒是辟邪,也被這個陣仗驚了一跳,向池子裡質問道:“你是什麼東西,敢在這裡害人!”
池子裡的它並不理會,只是定定的看著發狂的楊少彥。
辟邪是真的怒了,掌中結起一個術法向池子裡快准狠的打去,正中它的前胸。
可是它分毫未動,只是面色變得有些蒼白。
辟邪頭也不回的大聲道:“還愣著做什麼,快送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