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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人步伐很沉重,他臉上無時無刻不掛著的輕浮笑容已經收了起來,走路的儀態很端正,絲毫看不出一絲戲子的輕佻。
他一身白衣,手上拎著一個食盒,寬大的長袍在山風中鼓起,越發顯得他瘦弱。
“良亭,我來看你了。”
白衣人在墓碑前站定,墓碑並不奢華,用端正的楷體字一筆一划寫著——聶良亭之墓。
久違的名字,又揭開了埋藏在心底的往事。
“你走了以後,我過得很不好。”
白衣人把手中的食盒放下來,裡面有他親手做的綠豆糕跟米酒。
他靠著墓碑坐下,將綠豆糕擺在墓碑前,倒了兩杯酒,一杯灑在墓前,一杯自己端著慢慢啜飲。
他跟聶良亭相遇的時候,他只有十五歲,聶良亭剛好二十。
他自小身體不好,母親早逝,家裡又窮,父親娶了續弦之後,父親看他越發的不順眼,後來在繼母的撩攛下,將他賣到了梨園。
梨園的日子很苦,他生的好看,偏偏身體底子虛,學起基本功來很吃力。
偏偏班主說他生得好,嗓子也好,是個好苗子,硬生生的壓著他學了五年,說他要是學不出來,等他長成了,就把他賣到南風館裡去。
他那時候雖然年紀還小,但已經知道南風館是個什麼地方,他害怕去那樣的地方,只能咬著牙死命學,好幾次病的起不來床,他也不敢放鬆。
這樣的日子熬了五年,班主老了,他也從終於學成出師,從跑腿打雜的小子熬到了梨園小有名氣的青衣。
但是他沒想到,班主費盡心血的培養他,也不過是想把他捧紅了,有了身價,賣的更高而已。
本質跟南風館似乎也沒有什麼差別。
他跟聶良亭就是那時候結識的,聶良亭喜歡聽他戲,每場都不會落下,打賞也大方,他便偶爾也陪他聊聊天,也算是場面上的朋友。
後來他被班主送給一位富商,他不願就此認命,逃了出來,正好遇上聶良亭,是聶良亭出面救下他,從那次,兩人才真正的熟識起來。
也是那時候,他才知道,這位好說話打賞大方的客人,在鎮上身份不低。
他們那只是個小鎮子,聶良亭不是本地人,似乎是為了會一個朋友,才在鎮上暫住一陣子。
只是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這暫住一住就是一年。
聶良亭救了他之後,依舊每天來聽他唱戲,場場不落。
班主因為聶良亭的緣故,對他的態度好了許多,不再逼他跟那些貴人們應酬。
而他因為救命之恩,對聶良亭也上心許多,偶爾的閒聊,也會給他唱自己編的小調。
那是他記憶里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聶良亭會教他寫字,會語氣溫和的跟他講道理,告訴他即使是戲子,也該有自己的風骨,不該隨波逐流。
聶良亭給他講了許多從沒有人跟他講過的道理,他學著擯棄戲子的輕浮,做他口中有風骨的人。
再後來,就是兩人感情日深,從好友,慢慢的有了其他的情愫,但是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從不會抱有不該有的奢望,只是努力記住眼下時光。
所以聶良亭臨走前,將隨身的玉佩交給他,問他願不願意等他回來娶他的那一天,他覺得,或許所有苦楚,都只是為了換這一個人。
他答應了。
但是聶良亭卻再也沒有回來。
他等了一年,兩年,三年……梨園的客人來了一茬又走了一茬,班主對他的容忍越來越低,說好要來娶他的聶良亭卻始終沒有回來。
他的等待成了梨園所有人眼中的笑話。
班主也終於耐不住,見他失了靠山,又開始逼著他去跟跟達官貴人們應酬。
他不肯就範,想著去找聶良亭,卻發現自己連他家在何處都不知。
班主將他抓回去的時候,曾經笑過他痴人說夢。
他覺得也是,也許只是別人隨口一句戲言,他卻當了真。
之後的日子過得生不如死,班主對他已經失去了耐心,不再容忍他的反抗,給他餵了藥,送到一個一個“貴人”的床上。
他虛妄的幻想終於被血淋淋的現實打破。
那段黑暗時光,現在回想起來,已經很模糊了,唯一記得的是恨,對聶良亭錐心蝕骨的恨。
恨他給了自己希望,卻將他獨自留在這絕望之中。
他咬著牙活下去,只是想問聶良亭一句,為什麼要騙他。
只是他等了五年,沒有等來失約的聶良亭,只等到了裹挾著滿身煞氣的曲鏡之。
曲鏡之是他生平見過的最可怕的男人。
但是這個男人,能給他報仇的力量,能將他從黑暗之中拉出來。
他用曲鏡之給他的劍,殺了班主,殺了凌辱過他的貴人們,梨園的血流了滿地,他卻只覺得戰慄的興奮。
他終於擺脫了這些人的控制,但他依舊是那個隨波逐流的戲子。
曲鏡之救了他,他就奉曲鏡之為主,他刻意遺忘了聶良亭的那段往事,跟在曲鏡之身邊,改名薛離,成了他最信任的屬下。
這一過就是百多年。
曲鏡之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薛離跟在他身邊,看著他所過之處屍橫遍野,他也疑惑,相處的久了,曲鏡之的身份他多少知道。
他曾經問過曲鏡之,“你殺這麼多人,是為了什麼?”
曲鏡之說,為了對抗天道。
人鬼之子,天賦卓絕,卻不為天道所容,他體內的陰氣處在失控的邊緣,成年之日,就是他將死之時。
為了對抗天道,他算計無數,殺了無數人,也不過是為了活下去。
薛離覺得他有些可憐,沒有感情,捨棄親人朋友,換來無盡的生命,又有什麼用呢。
曲鏡之當時是怎麼回答他的?他說,所以我找到了你。
薛離八字純陰,原本就是早逝的命格。他死後成鬼,曲鏡之將他體內的一部分純陰之氣轉給他,讓他化為了不死不滅的厲鬼。
曲鏡之那時候對他說:“你是我最信任屬下。”
薛離當真就成了他最信任的屬下。
後來曲鏡之被他的父母封印,薛離也從沒放棄過將他救出來。
只是沒想到,多年後的真相的翻出,卻將他所作的一切變成了笑話。
“良亭……我很高興能遇到你……”
“但現在又覺得,如果從來沒遇見過你就好了……”或許那樣他就能坦然接受命運給與他的不公,然後在二十五歲那年死去,一切塵歸塵,土歸土。
薛離靠著墓碑,眼中有些悲傷,嘴角卻翹著,他將米酒一口飲盡,緩緩的站起身來,依舊是脊背挺直的模樣。
身後的樹林在山風中微微的晃動,薛離沒有回頭再看一眼安靜矗立的墓碑,決然下了山。
——
“你什麼時候跟白衣人見過面了?”曲宴寧驚訝道。
他是沒想到,這裡面還有謝祈的事兒。
“而且白衣人行蹤不定,你是怎麼找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