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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火,滿眼都是攢動的火。
無數耀眼光點從衣衫襤褸的青年手中飛出,竄進火焰中,在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籠罩整個侯府。
他渾身是血,手裡拎著一把刀,刀鋒划過地面,留下一道鮮紅的血痕。
火是燙的,血已經涼了。
青年一步步走著,他穿過熊熊燃燒的中堂,跨過倒塌的橫樑,兩條貫穿了蝴蝶骨的鎖鏈垂在地上,鏽跡斑斑,拖出沉重的血線。
他單薄得像是風一吹就會倒,然而那挺直的脊樑卻如同更夠撐起世間所有的苦難——他目不斜視地從一個正燃燒著的男人面前走過,哀嚎的男人拼命抓住他的腳腕,尖叫著:“怪物!我要你給我一家人償命!”
青年被拽地略一踉蹌,隨即一腳踹開男人,神志恍惚地繼續向前走。
償命?償什麼命呢?
用你的命償我的嗎?
血從他肩膀處一股股湧出,鎖住琵琶骨的鎖鏈被他強行震斷,連同一起斷掉的還有那兩塊脆弱的骨頭。後肩的那兩條他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處理了,只能任由它們穿在蝴蝶骨中。
冤魂嚎叫,火光沖天,修羅地獄中他眼前終於出現了一絲清明。
雙手背負在身後的白衣男人站在侯府燃燒的大門前,神色複雜。
青年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扔掉了手中的刀。
血污模糊了他的面容,但他漆黑的雙眼十足明亮。
從那雙獸一樣的眼睛中,林瑾源清楚看到了仇恨,偏執和瘋狂。
“從今天起,我的命就是你的了。”
太久未曾開過口,青年語調生硬,說的十分費力。林瑾源輕輕嘆了口氣,抬手輕輕抹去了同胞唇角的一抹鮮血。
“你叫什麼名字?”
青年臉上出現了少見的空白,他從幼時就被抓來關在水牢里,漫長的時光中所有記憶都已經單薄得形同虛設,只能勉強回想起一些:“……我姓顧。”
青年頓了頓,眼中多了絲不明顯的忐忑:“您能不能……幫我,那個……名字。”
注視著眼前這個話都說不順的青年,林瑾源再次嘆了口氣,他遠望了一眼視線盡頭的綿延群山,似乎想起了什麼,輕聲道:“那便單名為川吧。”
“顧川,顧川……”
青年口中反覆呢喃著這兩個字,染血的唇邊終於勾起了一抹疲憊的笑容。
百年暗無天日的囚禁後,他終於可以繼續真正地活著了。
【三】
陳鍾坐在沙發上,盯著床墊上雙目緊閉的人,一陣發愁。
他給顧川扒了身上的血衣,用濕毛巾擦淨了污跡,又給他蓋上了輕薄暖和的毛毯,便不知道要幹什麼了。
給顧川蓋上毯子的時候他的傷口已經癒合得沒那麼嚇人了,陳鍾覺得好歹一個病人擺在這裡不能白瞎了自己的專業技能,就示意性地給他消了消毒。
雖然他讀的不是外科。
此時陳鍾坐在沙發上,陷入了沉思。
顧川怎麼會受這麼重的傷?他不是應該在醫院裡嗎今天查房還看到他了,他為什麼會出現在我家門口?他那簡直非人類的自愈能力是怎麼回事?
陳鍾腦子裡擠滿了各式各樣的疑問,然而無論如何顧川都是他的病人,他對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陳鍾起身倒了杯水,拿了根吸管插在杯子裡,舉到顧川嘴邊:“先來漱口。”
顧川張嘴咬住吸管,含了口水,數秒後將口中的血塊全都吐進陳鍾端著的小盆里。
隨後他小口小口緩慢咽著水,溫熱的液體滑進胃部,讓他稍微舒服了一些。
一杯水見了底,陳鍾從顧川嘴裡撤出吸管,就要起身去倒小盆中的污穢,顧川一把抓住了他。
“陳醫生。”儘管虛弱的快要連話都說不出來,青年的眼睛卻依舊十足明亮:“你能陪我一會兒嗎?”
陳鍾略一遲疑,沒有拒絕。
他放下手中的盆,轉身坐在床墊邊沿,低頭看著面色蒼白的顧川——就在兩小時之前,這人還在病房裡生龍活虎地和他開玩笑。
“你怎麼從醫院裡跑出來了?”陳鍾終於還是問了出來。
他從很久之前就不再把顧川當做精神病患者,儘管顧川很多行為都彰顯著他患有典型的狂躁症和癔症,但陳鍾打心眼裡覺得他是裝出來的。
他說不上來理由,只能歸因於自己獨特的直覺。
無奈除了他之外的其他人都覺得顧川是真有病,於是陳鍾就只能繼續當他的主治醫生,還時不常被顧川調戲一番。
“因為想你了。”顧川眨眨眼。在陳鍾看不到的地方,點點銀亮從他身上緩緩浮現出來,攜帶著古老的力量,無聲無息地沒入顧川的傷口處。
附著在內臟上的殘存魔氣開始消融,被壓制的靈力終於開始重新運轉。顧川隱秘而享受地舒了口氣,抬手輕輕蓋在了陳鍾手背上。
千百年前由他親手放在陳鐘身上的力量終於重新回到了他體內,救了他的命。
【四】
顧川睜開眼,第一眼看到的是床前不斷晃蕩的青色長褂。
他正面朝下趴在床上,後背肩胛處疼得讓人兩眼發昏。
顧川雙手緊緊抓著床單,用力到爆出青筋,卻一聲沒吭,有雙手在他傷口處不斷動彈,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被端出房間。
似乎察覺到他醒了,那雙手的主人低低倒抽了口涼氣,從旁邊桌上拿了個軟木塞,放在他嘴邊。
生有薄繭的修長手上滿是他的血,指甲修剪的十分整齊,顧川努力想要抬頭,卻被幾個人合力按住,只能堪堪看到那人胸膛的位置。
“咬著它,別咬到舌頭。”
他聲音聽起來非常年輕,顧川條件反射地張開嘴,那人把軟木塞塞進他嘴裡時,指尖無意中蹭了下他嘴唇。
溫熱的觸感。顧川不禁一陣恍惚,還沒等他心中莫名生出的感覺更加清晰,肩背上的痛苦便成倍的增加,讓他所有思緒都在一瞬間亂成了一鍋粥。
他喉嚨中擠出慘叫,然而只是一聲,他便強行把所有聲音都死死憋在進肚子,用盡全部力氣咬住木塞。
有什麼東西從他肩胛中抽離出來,連帶著新鮮的血肉,有人在大叫,在他耳邊說著什麼,顧川全都聽不見。
他太痛了,這種痛讓他回憶起自己還小的時候,那些穿進他身體裡的鐵鏈,在漫長歲月中隨著他身體的發育生長漸漸和他融為一體。
等到他從漫無邊際的黑暗中醒來時,嘴裡的木塞已經被他咬的徹底變形,碎成了幾塊。
手的主人掰開他下巴,把木塞拿出來,已經洗淨的手指在他口腔中細緻探索一遭,在確定沒有出血後抽離,帶出一道銀亮的水痕。
一碗味道刺鼻的藥端到他鼻子下,顧川嫌惡地皺起眉頭,把臉扭到一邊,怔怔地盯著牆壁,數秒後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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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徹底清醒時已經是三天後了。
林瑾源把他送到了京城的一家醫館裡,醫館的主人將鐵鏈取出了他的身體,給他接上了斷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