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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蘭達遺憾地嘆了口氣,當她拿到他的檔案時,對星期三殺手的案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她看了這個名聲大噪的連環殺手的腦掃描圖,解讀了他的平生經歷。或許她可以解釋他的殺人動機和行為,但卻始終無法了解他在聽到死刑判決時嘴角流露出的謎一樣的微笑。
“他被判了死刑,是因為在和你見面之後,他開始招認自己的罪行。”米蘭達說,“時間拖得很長,有時幾個月,最長甚至超過一年。他會從那些受害者的照片中隨意指出一個,然後告訴警方屍體埋藏的地點。他是個殺人藏屍的天才,只要他不開口就永遠沒人知道下一具屍體在哪。直到死的那一刻,他依然在和警方玩遊戲。”
米蘭達看了看他,接著說:“而他被捕後,弗恩警探就不再負責這個案子。”
“我知道,他受了重傷,再也不能夠握槍了。”他的心中湧起一陣苦澀,“那隻狗咬傷了他,他是為了救我。”
那時的場面後來被無數次提起,在審訊室,在法庭上——他赤身裸體地從樓梯上摔下來,雙手捆綁著,身上布滿血淋淋的刀口。
“抱歉。”米蘭達說。
她只是個旁觀者,不能干涉試驗,無權窺探受試者內心的隱秘。試驗結束後,她要面對的不過是無盡的數據和報告。十多年前的案件早已塵埃落定,圍繞著星期三殺手的謎團也不會再有答案。
“好吧,我沒問題了。”米蘭達說,“如果你也沒有什麼疑問,我們就開始清除你的小鎮記憶,你只會記得你到這裡參加一個測試,似乎睡了半小時,測試結束了,你就離開這裡回家。”
她把一份同意書放在他面前,要求他簽字。
他覺得眼前有些模糊,於是燈光變亮了,白紙上密密麻麻的字也變得清晰起來。
米蘭達給了他一支筆。
他拿著這支筆,筆桿光滑而普通。他已經不再能憑空變出筆,但是他對筆的看法也發生了變化,覺得它不再是一件簡單的書寫工具。不,他對整個世界的看法都不同了。
他猶豫很久,放下筆問:“我可以保留這段記憶嗎?”
米蘭達有些意外地看著他。
“我想留著它。”
“當然可以,只要你不簽這份同意書,我們沒有權利對你的腦部做任何改動。但是你得簽另一份文件,確認這是你的自願行為,這段記憶在將來任何時候對你造成影響,都不再與我們有關。還有這一份保密協議,保證不對外透露有關這個測試的細節以及我們之間的談話內容。”
他花了點時間看了條款,然後飛快地簽下自己的名字——克蘭德·J·克拉克。
“我可以走了嗎?”
他試著站起來,離開椅子的一瞬間,他的心中竟然有些依依不捨。這張舒適的座椅確實給他帶來了意想不到的輕鬆,也緩解了一部分焦慮情緒。
他忽然又有些好奇。
“喬伊·巴倫克是因為看到了小鎮之外的真實世界才消失的嗎?”
“實際上,他在試驗開始之前就退出了系統,小鎮上的人對他的印象和他們對過去的印象一樣是虛構的。”米蘭達說,“喬伊是老虎團隊的成員,在試驗開始前嘗試尋找系統漏洞,檢測安全性。系統賦予的能力和代價雖然是隨意組合的結果,但也有必要條件。製造一個超能力小鎮的目的在於弱化受試者對現實世界的印象,而超能力大部分來源於通俗幻想,預知未來就是其中之一,因此系統沒有把它排除在外。於是麻煩就產生了,小鎮的事件系統是虛構的,既不存在過去,也沒有未來。預知未來的能力不像移動物品、破壞、隱身、讀心那樣容易實現,它造成了一定的混亂,使喬伊數次接近清醒的邊緣,最終他終止進程,遞交了錯誤報告。不過我們覺得這是個有趣的麻煩,於是保留了他在小鎮的身份,並且利用他為受試者留下完成測試的線索。”
他想起了自己的經歷,每一次瀕死的時候,他都會看到出口、眼睛和影子。
“看到那些東西就是即將清醒的徵兆?”
米蘭達的臉上露出了和他相同的困惑的表情。
“什麼?”她說,“我們判定受試者意識偏離的標準是,他對自己所在環境的真實性判斷。當你穿越濃霧時,有一瞬間覺得自己明白了所有的前因後果,那就接近於你所謂的清醒的徵兆。如果沒有終止測試的必要,系統會自動監控調整你的意識狀態。”
“主宰呢?它是你們灌輸到受試者腦中的一個神性概念還是別的什麼?”
“主宰就在這裡。”米蘭達微笑著說,笑容中帶著些自豪,“你剛從它的椅子上站起來。不只是這張椅子,這裡有一百多個同樣的房間,同時在進行著與受試者的談話。主宰控制著每一個房間的神經智能系統。對它來說這是最簡單的工作,而整個小鎮的構建也完全是由它自行完成,超級計算機具有極強的獨立性和思考能力,可以根據經驗自我修正。雖然偶爾也會有些小失誤,比如在無法離開又沒有高爾夫球場的小鎮上出現一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用上的球桿。這樣的錯誤在將來會越來越少,直到完全消失。”
她看出他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於是就停了下來。
“我送你出去。”
米蘭達走到門邊,門自動打開了,外面是一道安靜的走廊。
他以為會看到一個科幻電影裡那樣到處是玻璃的研究室,但對面也只是一個關著門的房間。走廊里十分安靜,地板上鋪著花紋地毯,唯一讓人震撼的或許就是走廊錯綜複雜的拐角和岔道。米蘭達在前面帶路,他跟在她身後。
一開始他只是覺得走在這裡的感覺很古怪,走廊里的燈光非常柔和,在他們通過時會調節到足夠看清的亮度,隨後又像火光似的熄滅。當他往走廊盡頭的天花板看時,一片黑暗中似乎有些閃爍不定的亮點,看起來就像星空。
他抬起頭望著頭頂,一瞬間似乎有一種又回到小鎮的錯覺。沒有天花板,只有看不盡的黑暗。但黑暗中並不是虛無,而是架設著一台構造非常複雜的巨大機器。
他邊走邊看,巨型機器就懸在頭頂,無論怎麼走動,只要抬起頭就能看得見。
“MERIA-7XII”
當他看清機器外殼上的字時,忽然從上空降下一個酷似監視器的探索眼。它隨著他的步伐移動,一直跟著他。他聽到輕微的調節焦距聲,它像個好奇的孩子一樣注視他。再往前走,岔路盡頭出現一塊幾乎占據了整個牆面的顯示屏,上面顯示著數不清的房間內的監控畫面。
米蘭達轉向另一條通道,他回頭再看,眼花繚亂的監控畫面消失了,幾秒後,漆黑的屏幕上出現一個符號式的笑臉,接著又變成一隻點陣圖案的小狗。
它在屏幕中轉圈,追自己的尾巴。
他忍不住笑了。
他們經過了一段很長的走廊,幾乎是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迎來一片日光。
他伸手擋住光芒,發現自己站在通向一個寬敞大廳的通道口邊緣。
“穿過這個大廳就是大門,接下去你可以自己走了。”米蘭達說,“再見,拉克拉先生。嚴格說來,我們可能一生都不會再見。”
“代我向克里夫問好。”
“他會看見的。”米蘭達指了指跟隨而來的探索眼說。
“再見。”他向她和它道別。
當他走出通道,走進明亮的大廳時,通道的門在身後關閉了,米蘭達、“眼睛”和“影子”也消失在黑暗中,就像一個怪異的夢。
這個大廳被巨大的落地玻璃包圍,與剛才走過的走廊截然相反。
明亮的、溫暖的陽光照射在身上,他驚奇地發現陽光竟然可以這麼耀眼,卻一點也不酷熱。
大廳之外是一片金色的麥田,微風拂過,麥浪起伏。
他看到一個人站在正前方的玻璃下,背對著他,望著面前的金色之海。他的金髮沒有那麼長,反而顯得精悍幹練。他的背影如此挺拔,是因為在現實中不會有那麼多憂慮和心事。
“路克……斯。”
他吸了口氣,總覺得這個場面有點不吉利。他的腦中反覆出現著路克斯最後消失在陽光里的情景,也許留下小鎮記憶並不是個明智之舉。
路克斯回過頭來,和他印象中的樣子一樣,英俊、溫柔,但又有些差別,多了幾分堅毅和成熟。
他這才意識到路克斯比他大一些,是他的哥哥。
“怎麼回事?你好像有點沮喪。是試驗結果有什麼問題嗎?”
“那倒沒有。”他走到他面前,想重新找到未來的路。他知道保留小鎮記憶會給自己帶來的苦惱,但依然無法捨棄它。小鎮固然是虛構的,但他經歷的一切卻不是。他在那裡得到了愛,完成了夢想。他覺得自己有能力抵擋剩下那些不愉快的、邪惡的記憶。他從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自己有一顆冷酷而堅硬的心。儘管這顆心隨著時間慢慢軟化,被無盡的愛、親情和溫柔撫慰著,但堅強始終是它的本質。他已經做好準備,在未來漫長的歲月中留存這段記憶,承受它帶來的一切後果。
路克斯看著他,他想迴避他的目光。畢竟路克斯是有著足夠經驗的警探,他們之間又如此熟悉,很容易就會看穿彼此的心思。他想走到前面去,路克斯卻沒有讓開的意思。他的眼睛像陽光下的樹葉一樣發亮。
“要是他們告訴你,你沒有通過測試,很可能當不上警探的話,我可以破例讓你在我懷裡哭一會兒。”
“非常好笑,但我不可能沒通過測試。”
“我也這麼想。”路克斯說,“我說過會是一個很美好的結局。”
他驚訝地抬起頭看著他,然而震驚只存在了一兩秒,一種暖洋洋的,微笑似的幸福感在心底洋溢起來。
“你沒有忘記?”
“我猶豫了一陣,最後還是放棄了。”路克斯說,做出這個決定讓他的嘴角也浮起微笑,“我不忍心忘記,因為在小鎮上你一直保護我的樣子太可愛了。而且我知道你一定不會選擇遺忘,如果我忘記了,那會違背我們的約定。我們說好的,不管什麼東西,應該彼此都擁有一份。”
他有一種流淚的衝動,但最後還是用微笑代替了。
路克斯伸手摟住他的脖子,和他並肩往大廳外走去。
“要回家嗎?”路克斯問,“我剛才打過電話,老爸說他做了牛排大餐。還是你想去附近小鎮玩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