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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繁看著在一邊抱著腿罵娘的逄光,心裡滿滿都是歉意——他已經很注意不和人類過分接觸了,這次迫不得已和逄光單獨相處久了點兒,沒想到意外還是發生了。他要求下井時,一方面是聽原森說逄□□場很強大,他以為逄光不會被他影響;另一方面,是怕逄光一人在井底出意外,才堅持要下來的。
沒想到……腿斷了……又腿斷了一個……
逄光見葉繁一直用歉意的眼神看著他,渾然不在意地說,“小葉老弟你別介意,是他們買的繩子不好,不是你太沉把繩子搞成這樣的……”
“……”葉繁汗顏地一滯,補救地說,”逄隊長,要不我送你去醫院吧?你的醫藥費我來分擔——”
“跟你沒關係!天快亮了,你們都回去休息,我在這兒等他們把屍體弄出來。”逄光說著,指了指一旁垂頭不語的原森,“幫我把原大仙送回學校。那個原大仙,回頭給你結帳啊,今天專心忙案子。”
不知道是因為李禤那兩把火把這古廟路的鬼氣燒光了,還是因為天亮了些的緣故,本來陰森的巷子忽而平靜下來,就像是一個普通的清晨的街道,正等待著第一個人推開屋門走出來。
原森一聲不吭地走在前頭,忽而停下,轉頭盯著葉繁。
“……”葉繁被盯得一頭霧水。
原森問,“你不害怕嗎?你既不懂法術,也不是警察,根本沒有人逼你,為什麼堅持要下到井裡?”
害怕嗎?葉繁低頭看了看他的手,已經摘了手套,但掌心還是磨出了泡,手指正在輕輕發抖,不害怕嗎?
廢話,當然害怕了!但是,有時候有些事是不得不去做的。
葉繁收回手,迎著原森探究的目光,哈哈一笑,“雖然害怕,但很刺激。”
“……”原森神情複雜,他欲言又止,最後沒好氣地說,“以為我會佩服你的英雄行為嗎?以為我會誇你嗎?大傻子!”
原森傲嬌地轉身,大步朝巷子外走去。
“……”葉繁在冷風中瑟縮一陣,然後前後左右看了看,察覺沒人聽到原森罵他的話,他就訕訕一笑,也朝巷子外走去。李禤早在看見葉繁爬出井口的時候,就一轉眼消失了,此刻正坐在車裡。
原森看一眼副駕駛座位上的李禤,一聲不吭地打開後排車門,面無表情地坐進來,看著窗外。葉繁坐進來時,發覺車內氣氛寂靜非常,但好在“原大仙”和“李老大”並沒有打起來,於是他也不敢出聲,直接發動汽車離開古廟路。
*
沸沸揚揚的“無頭屍案”就這麼破了。
作案者是個“死人”這種真相,讓逄光有點不甘心,又有點放了心——他拼死拼活追查了一個月的案子,兇犯居然是死人,簡直匪夷所思;但還好,活人不會做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人類還是有救的。
接下來的半個月,逄光每天拄著個拐杖,化身“鐵拐逄”,奔波著給案件收尾。
逄光先給葉繁打了電話,請葉繁對案件的真相“守口如瓶”,畢竟涉及到了不能公開宣傳的迷信思想;葉繁表示明白,為了社會的和諧安定,他願意保持沉默。
新月井底的所有屍體被回收,除了涉及本次“無頭屍案”的八具屍體外,還有三十三具其他屍體,屍體年代從清末到上世紀六十年代不等,經商討後,與本次案件無關的屍體統一拉到火葬場進行了焚燒,合葬在市郊的公墓。屍體清理完,還請原森來做了場法事,之後新月井被填埋。
那隻貼有“古廟路-23”號的紙盒,也在法事後,被焚燒。
涉及“無頭屍案”的八具屍體,各自歸還其家人,接下來就是一場一場的葬禮。
逄光被葬禮悲慘的氣氛感染,他覺得他快抑鬱了。方仲文的葬禮,他只參加了一半,中途拄著拐杖走出來,一把扯開領帶,倚著電線桿大口抽菸。
他掏出口袋裡那張全家福,那天在井下看著照片時,覺得這一定是個幸福的家庭,但當他真正了解到方仲文的家庭時,才看到了事實的真相。照片上笑得兩眼開花的老母親今年六十八歲,雙目失明;照片上笑容端莊溫和的妻子雙腿殘疾;照片上對著鏡頭比剪刀手的一對雙胞胎女兒,就讀於聾啞學校——
操|蛋啊,逄光想,一個家庭怎麼能這麼慘。方仲文是家裡唯一的健康人,也是頂樑柱,他突然遭遇車禍身亡,心裡放不下他的家人,因此千方百計要復生。
逄光難以想像,一個被汽車從脖子上碾過去的死人,是怎麼逃出太平間,假裝一切正常地回家,照顧癱瘓在床的妻子,給遠在老家的母親和一對女兒打電話,寄生活費,還要回學校上課,應付學校的雜事,策劃“死而復生”。
而晴子的身體至今沒有火化,更別提葬禮——晴子的媽媽不相信她的女兒死了,一直在重複,“晴子最近忙,住學校了,她有按時發消息給我……”
晴子的弟弟則一臉暴躁,“那丫頭不知道死哪兒去了,我該交學費的時候,她就回來了……死?她怎麼可能會死?她死了,我和我媽怎麼辦?”
逄光拄著拐杖來到大馬路邊,抬手攔車,司機看他穿著一身喪服,嫌晦氣,就不大願意拉他,逄光抬起拐杖就要砸窗戶,司機慫了,連忙下車替他打開車門,小心翼翼地問,“大爺,您去哪兒?”
逄光頭疼地靠在椅背上,想了好半天,才說去“大三園”。
“大三園”就是葉繁如今住的那片拆遷區。
司機一聽,更加慫,“那都沒人住了,您去那兒幹嘛?”
“探望一個做鬼的朋友。”逄光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說。
“……您就別拿我開涮了……”司機一張臉皺成了苦瓜,就見逄光忽而壓低聲音,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幽幽地問,“你猜我是人,還是鬼?”
一股寒意,從頭頂到腳指頭,司機大大抖了一個激靈,一個急剎車,含淚回頭望著逄光,真誠地懇求,“大爺,您饒了我吧。”
逄光嚇唬完人,又覺得有點無趣,他手指插在他那一頭修剪過的短髮里,隨手往後一理,重新點了煙,才煩躁地說,“送我去大三園。再廢話,把你也變成鬼。”
平生頭一次,案子雖然結了,逄光心裡依舊不痛快,相當不痛快!說不出的感覺,仿佛有東西堵在心口,卡在喉嚨,讓他食不下咽、寢食難安,總覺得這樣不行,他必須做點什麼。
司機把逄光放在名為“大三園”的拆遷區---最外頭的街上,眨眼開車消失在視線所及之處。
逄光把自己胸口戴著的白花取下來,扔在路邊,看到荒草堆里有幾朵叫不出名的小黃花,就拔下來,抖了抖花瓣上的灰,攥成一把,想當成花束來用,但他左看右看,自言自語地說,“怎麼還是有點上墳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