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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石頭才呼出口氣,一臉擔憂地跑回寢殿,見李禤雖躺在那裡,卻沒有睡著,正有些發呆地看著帳子頂。小石頭小心翼翼地掀開被子,看了看李禤的身上,又驚又怒地叫出聲:“天吶,這大將軍怎麼回事,怎麼這麼不知愛惜殿下!”
他心疼地跑出去拿藥。
李禤由著小石頭擺布,許久,才道:“小石頭,大將軍身上有很多傷痕,想必是險象環生多次了,這回,也一定能平安回來。”
小石頭塗藥的動作一頓,隨即道:“那是當然,大將軍可是殿下的大將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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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五年,大將軍帶著神策軍,先是北上平亂,後又南下轉入川蜀,對抗吐蕃與回紇聯軍,大小戰役共百餘次,偶有失利,也總能化險為夷,因而捷報頻頻,不斷有勝利的消息傳到長安來。
長安城是終日的繁華與熱鬧,歌舞昇平,對這種遠在天邊的戰事,大家都不怎麼關心,反正不論外頭發生什麼,長安總是長安的。
為數不多因為這些戰報而憂心忡忡的,恐怕只有長安僻靜巷子裡的葉府,大明宮內日理萬機的年輕帝王,還有這五年來,突然轉了性子,收斂了一身壞脾氣,變得溫爾雅的律王殿下了。
沒人說得清律王殿下是什麼時候變了的,仿佛一夜之間,關於他的那些任性傳聞便對不上了,不再戲弄朝臣,不再混跡梨園,不再鋒芒畢露,不僅勤於騎射,還請旨調往神策營,親自打理營內諸事,偶爾在朝會上進言,也總能令人刮目相看。
活脫脫成了一位完美無缺的大唐皇子。
秋日,溫涼的拾翠殿,太液池上清風徐徐吹入。
帝王落子,清脆地一聲。
李禤神情安靜,略一思忖,落下黑子。
帝王忽而道:“今早接到了大將軍的戰報,不久便會班師回朝。”
李禤微怔,唇角露出一絲笑意,但很快淡下去,安靜地道:“是。”
帝王落子,又道:“你準備何時成親?”
李禤落子,輕道:“唯有這件事,臣弟無法聽皇兄的。”
帝王落子,凝眉道:“你和大將軍私下往來,朕不會多插手,但若想堂而皇之地來往,朕必不能允許。”
李禤不語,盯著棋盤。
帝王又道:“你若不成親,大將軍定然也不肯成親。他是葉家獨子,若不成親,葉家便將絕後——這種事,你替葉繁考慮過麼?”
李禤手執黑子,懸而未決時,忽而臉色一白,他把黑子放回棋盒,起身恭敬道:“這一局,臣弟又輸了,告退。”
帝王朝身旁內侍看了一眼,內侍立即捧出幾幅捲軸來,小石頭連忙上前接住,沉甸甸地抱在懷裡。帝王道:“這些是朕替你挑的王妃,你自個兒瞧瞧,選一個把親成了。成親後,朕不會再過問你的事。”
於是七日後,律王殿下大婚,王妃是左相之女。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一時在長安城傳為佳話。
有人想起多年以前,律王殿下年少時,曾在太液池邊放紙鳶,紙鳶掉下來砸破了左相腦袋之事,不由讚嘆,緣分真是奇妙極了。
只有小石頭知道,殿下這位王妃,是他挑的——當日抱著捲軸回到律王殿,殿下看也沒看,只道:“小石頭,你挑一個吧。”
“可,是殿下的王妃——”
“於我而言,並沒什麼不同。”
於是小石頭就抓破腦袋,精挑細選了一個晚上。
律王殿下成婚後,出宮建府,封律王。第二日,律王攜新婦回宮謝恩,卻也沒在大明宮多留,朝高高在上的帝王行過大禮,便出了大明宮。
馬車迤邐穿過長安城最熱鬧的街道。
李禤忽而覺得今日的街道有些異乎尋常的安靜。他掀開車簾,一眼看見空曠寂靜的街道,詫異地問:“這是怎麼了?”
不由想起方才在大明宮,所碰到的人都神情慌亂,仿佛在偷偷議論著什麼。
“小石頭,怎麼回事?”李禤沉聲問。
小石頭跟在馬車邊,沒敢轉頭看李禤,嘿嘿一笑道:“奴才也不知道。”
“轉過臉我看看!”李禤嚴厲道。小石頭這才肩膀一抖,飛快地抹了一把眼,嘿嘿一笑,把臉轉向李禤:“王爺,奴才沒事。”
李禤看著小石頭那雙通紅的眼,凝眉道:“皇兄下了禁娛令,為何?”
長安城熱鬧了這麼多年,唯一能安靜下來的時候,便是大明宮內有人駕崩的時候,但李禤今早在宮裡,當得起這“禁娛令”的人,都拜見了,全部健在。
李禤手指扣緊馬車的車壁,心頭忽然一慌,他盯著小石頭問:“大將軍何時到長安?”
小石頭“哇”地大哭出聲,哭個不停地說,“大將軍的棺槨昨夜到了長安城外,因為王爺大喜,因此今早才放了進來。陛下傷懷不已,命三日內,長安城不得有任何絲竹宴樂活動,將大將軍之薨故視為國殤。”
李禤臉色蒼白如雪,神情卻安靜,淡淡道:“我看過大將軍的最後一封捷報,是他親手寫的,他沒有死。”
小石頭雙手不停地抹著淚,“大將軍是兩天前,在回京的路上,無疾而終的。”
李禤身形一震,艱難地看向小石頭,啞聲問:“什麼叫‘無疾而終’?”
“親衛說,睡著前還好好的,但第二日,便安安靜靜躺在床上……薨故了!”
李禤踉踉蹌蹌走下馬車,看見那條一片縞素的寂靜巷子,驀地驚呆。天空烏雲翻滾,初秋的日子,仿佛要落下一場驚天動地的大雨來。
葉家,是遮天蔽日的慘白,伴隨著悽厲的哭聲,讓人怵目驚心。
李禤穿著一身絳紫的華服,站在慘白的靈堂外,直勾勾看著停在中央的棺槨。清琬一身素白,正抱著棺槨嚎哭不已。
小石頭痛哭著道:“王爺,人死不能復生,您也別太傷心了。”
李禤猛地抬步朝靈堂里走去,小石頭撲過去抱住李禤的腿,大聲道:“王爺,您才剛大喜,別進去了。”
李禤一腳踹開小石頭,大步走進靈堂,毫不遲疑地上前,用力推棺蓋。
……不會死的,說好的會平安回來,說好的會在一起的,說好的會保護他一輩子……身為大將軍,既沒有死在戰場,無疾而終是什麼?笑話!他不信!
棺蓋發出沉悶的聲響,徐徐推到一旁——棺中人,面容安詳,仿佛睡著了。
……只是睡著了而已。李禤看著伏跪在腿邊痛哭的小石頭,皺眉道:“別哭了,大將軍沒死,只是睡著了。和我一起把他抱出來。”
“王爺!”小石頭以頭搶地,哭得說不出話。
李禤把手探進棺材裡,去抱葉繁,然後碰到了葉繁冰涼的身體。
他伸手去摸葉繁的臉,冰涼。
他伸手去摸葉繁的手,冰涼。
他扯開葉繁肩上的衣服,看見那道猙獰的傷疤。